回到别墅的日子,像是一卷被按下了慢放键的胶片。时间流淌得缓慢而粘稠,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伤处隐隐的刺痛和心底挥之不去的滞涩。
沈熹微的活动范围大多限于二楼。脚伤未愈,上下楼梯不便,佣人将一日三餐送到卧室。陆北辰似乎比之前更加忙碌,早出晚归,即便偶尔在家,也多半待在书房。两人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条平行线,鲜有交集。
他不再过问她调查的事,不再提及苏文瀚,甚至很少与她有工作之外的交流。那种刻意的、冰冷的距离感,比在深城时的激烈冲突更让沈熹微感到窒息。仿佛那段共同经历的危险和那个短暂流露温情的夜晚,都被他强行从记忆中剥离、封存。
她尝试过主动打破这种僵局。在他某次难得回家吃晚饭时,她拄着佣人准备的拐杖,慢慢挪到餐厅。
餐桌上依旧沉默。只有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公司……最近很忙吗?”她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陆北辰夹菜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
沈熹微低下头,食不知味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感觉自己像个试图讨好却被无视的小丑。那股倔强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她放下筷子。
“我吃好了。”她声音干涩地说完,拄着拐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陆北辰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药换了吗?”
沈熹微的脚步顿住,背对着他,鼻子莫名一酸。她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早上换过了。”
“嗯。”他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短暂的、近乎程式化的关心,像投入死水中的一粒小石子,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沈熹微回到卧室,靠在门上,心里五味杂陈。他并非完全漠不关心,但那关心被一层厚厚的冰包裹着,隔靴搔痒,无法真正触及内心。
她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绒面首饰盒上。里面那枚刻着“晨熹相伴,北辰不移”的指环,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这八个字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难道他们之间,就只能这样了吗?被秘密、隔阂和无法调和的处事方式,永远地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不甘心。
她深吸一口气,推动轮椅来到书柜前。既然他选择沉默,那她就自己寻找答案。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陆北辰,了解陆家,了解那段纠缠着程家、苏文瀚和陆怀瑾的复杂过往。
她开始系统地阅读陆北辰书房里那些除了经济学着作之外的藏书。历史、传记、甚至一些冷门的哲学书籍。她试图从这些他翻阅过的字里行间,捕捉他思维的痕迹,理解他行为背后的逻辑。
她发现,他在某些历史事件的批注旁,会写下极其简练却一针见血的评论,透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洞察力。在一些商业案例的分析上,他的标注则充满了风险控制和利益最大化的算计。这符合他一贯的形象。
但在几本看似与商业无关的、关于艺术和建筑的书籍扉页,她看到了他用钢笔写下的、极其简短的个人感想,字迹比商业文件上的签名要随意些许——
【秩序之美,在于约束下的自由。】(在一本哥特建筑图册上)
【光影交错,方显真实。】(在一本摄影集上)
这些零星的、感性的碎片,让她看到了他冰冷外壳下,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刻意展现的另一面。他并非全然麻木,只是习惯了将那些可能与“软弱”、“不效率”挂钩的情感,深深地压抑起来。
这天下午,她在书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蒙着薄灰的、硬皮包装的旧相册。不是那种放在显眼处的家族影集,而是被刻意塞在角落,仿佛不愿被人看见。
她的心莫名地加快了跳动。这里面,会不会有关于他父亲陆怀瑾的线索?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将相册取了出来。相册很沉,封面是深褐色的皮质,没有任何花纹,只有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
第一页,是一些黑白或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陆怀瑾,眉眼与陆北辰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为外放张扬,穿着那个年代的西装,站在工厂前或与友人合影,笑容意气风发。照片里的陆家,看起来和睦而充满希望。
她慢慢地向后翻。照片的色彩逐渐变得鲜艳,陆北辰幼年、童年的身影开始出现。虎头虎脑的男孩,被父母簇拥着,或是在草地上奔跑,眼神清澈明亮。
然而,越往后翻,照片的数量越少,气氛也似乎悄然改变。陆怀瑾的笑容渐渐少了,眉宇间添了沉郁。再后来,照片里几乎只剩下年幼的陆北辰和神情忧郁的母亲。那个曾经看似美满的家庭,在镜头记录下的碎片里,一步步走向分崩离析。
最后一页,只有一张照片。是少年时期的陆北辰,穿着中学制服,独自站在空旷的老宅院子里,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寂和冷硬。照片拍摄的时间,推算起来,大概就是他父亲事业遭遇重创、家庭剧变之后不久。
沈熹微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照片上少年冷峻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泛起细密的疼痛。她似乎能透过这定格的影像,感受到当年那个少年所承受的压力、孤独,以及被迫迅速成长、武装起一切的无奈。
这本被藏起来的相册,像一扇隐秘的窗口,让她窥见了他内心那片荒芜之地的源头。
就在这时,卧室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陆北辰回来了。
沈熹微下意识地想将相册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卧室门被推开,陆北辰走了进来,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她膝上那本摊开的旧相册上。
他的脚步瞬间顿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被侵犯领地的愠怒。
“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瞬间将房间里的温度降至冰点。
沈熹微握着相册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迎上他愠怒的目光,没有退缩:“我只是……想多了解你。”
“了解?”陆北辰嗤笑一声,大步走过来,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相册,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粗暴,“了解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用?了解一个失败者的过去,能让你得到什么?”
他话语中的尖刻和自嘲,让沈熹微的心狠狠一揪。
“他不是失败者!”她忍不住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至少,他把你培养成了今天的陆北辰!”
陆北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她,眸色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被看穿的不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今天的陆北辰……”他重复着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苦涩的弧度,“今天的陆北辰,就是靠着忘记过去,只盯着前方,才走到今天的。”
他不再看她,拿着那本相册,转身快步离开了卧室,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急于将其重新封存回黑暗的角落。
门被重重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熹微独自坐在轮椅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脏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触碰到了他最深的伤疤,也激起了他最强烈的防御。
这一次,她似乎弄巧成拙了。
然而,就在她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无力时,傍晚时分,佣人送来晚餐的同时,还带来了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
“先生吩咐交给您的。”佣人恭敬地说完,便退了出去。
沈熹微疑惑地拿起文件袋,入手有些分量。她拆开封口,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是几份复印的、有些年头的商业档案资料,以及一张手写的便签。
便签上是陆北辰那凌厉熟悉的字迹,只有一句话: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看完,自己判断。】
沈熹微的心,猛地一跳!她快速翻看那些资料,里面赫然是当年陆怀瑾、程宏远以及苏文瀚早期一些商业合作的模糊记录,以及几份语焉不详的、涉及资产转移的协议草案影印件!虽然依旧没有直接证据,但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
他没有再回避!他甚至主动提供了线索!
虽然方式依旧冷硬,虽然带着“自己判断”的疏离,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打破坚冰的信号!
他看着那遒劲的字迹,又看了看窗外沉落的夕阳,心中百感交集。
无声的战争尚未结束,但至少,有一扇门,似乎被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推开了一道缝隙。
而门后的风景是光明还是更深的迷雾,需要她亲自去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