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于此刻止息,带着腥味的灰雨砸落大地,却未曾溅起半点尘埃,反而落地成雾,将整片废墟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朦胧之中。
林渊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风蚀了千年的石像。
烬都崩塌的巨响犹在耳边回荡,可他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右眼的空洞是永恒的黑暗,唯一尚存的左眼,则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一抹冰蓝。
那火焰在夜凝霜的指尖跳跃,明明没有温度,却比世间任何烙铁都要滚烫,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也忘了自己在那场浩劫的终末,究竟对她嘶吼了什么。
然而,当掌心那枚用碎骨串成的铜铃轻轻一响,一种超越记忆的本能便支配了他的身体,让他毫不犹豫地将那道纤细的身影护在了身后,仿佛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就在这时,一阵诡异的震颤从他怀中传来。
那支从铁颅工匠油腻的尸瓮里取出的黑骨笛,此刻正不安地抖动着,温度节节攀升。
笛身之上,九道细密的血色痕迹凭空浮现,如活物般缓缓蔓延,但最末端的那一道,却在离终点尚有半寸的地方戛然而止,像一个永远无法被填满的缺憾,等待着什么。
“嘶……嘶……”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由远及近,蚀耳童匍匐着穿过浓雾,他那双异于常人的耳朵正汩汩流淌着暗红的血液,每爬行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抬起惨白的脸,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冥河……在哭。水位涨了三尺,底下有东西……有东西在敲棺材!”
他的话音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此地的死寂。
夜凝霜的目光从林渊空洞的眼眶移开,落在了那支震颤不休的黑骨笛上。
她伸出萦绕着冰蓝心火的指尖,轻轻触碰笛身。
火焰流转的瞬间,她精致的眉峰微微一蹙,仿佛与笛中某种沉睡了万古的古老意志产生了刹那的共鸣。
她眸光微闪,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不是乐器……这是‘命簿锁链’的钥匙。九为极数,这上面的每一道血痕,都代表着一重封印,每一个音节,都关押着一位葬主身死后不肯消散的残念。”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黑骨笛其中一个笛孔猛地喷出一缕极淡的青烟。
青烟在半空中翻滚、凝聚,最终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他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只有一双仿佛由星屑构成的眼睛,透着无尽的沧桑。
“第九音‘忘我’,需以执念为薪,焚尽前路方能奏响。”那人影的声音如同撕裂的丝绸,干涩而刺耳,“你若吹响它,万魂得以归岸,冥河重归宁静。但你……那个作为‘林渊’的你,可能会随着最后的音节一同消散,永远也走不回来。”
那是九音残魂,是这支骨笛的器灵,也是最后一道封印的看守者。
林渊沉默地听着,良久,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支尚有余温的黑骨笛横于唇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个姿势,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握刀,为何会战斗一样,一切都仿佛是镌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零碎的、不成逻辑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碎骨铜铃在风中发出绝望的哀鸣……母亲被钉死在冰冷石碑上,那逐渐停歇的心跳声……以及,在无尽的冰焰花丛中,某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对着他微笑,笑得那般灿烂,又那般悲伤……
这些记忆的碎片,像破碎的星辰,虽然黯淡,却都指向同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方向——北方荒原的尽头,一条从未被记载于任何地图上的幽光之河,正缓缓从地脉深处浮现。
河水漆黑如墨,河面倒悬着陌生的星辰,依稀可见点点舟影在其中穿行。
所有葬主的归途,也是一切终结的起点。
林渊深吸一口气,胸中的郁结与迷茫,尽数化作一股决绝的气流。
第一音,“唤寂”,自他唇边吐出。
音节低沉,却仿佛天神的敕令。
刹那间,方圆百里之内的大地剧烈龟裂,一根根惨白的手骨破土而出,紧接着是头颅、是胸腔、是完整的骨骸!
无数沉眠于此的枯骨,无论属于人类还是异兽,都在这一刻自地下升起,它们抖落身上的泥土,排列成行,朝着冥河的方向,俯身下拜,如同一支沉默而浩荡的朝圣军团。
第二音,“引殇”,随之而起。
音调转高,凄厉如鬼哭。
天空瞬间被点点绿色的磷火照亮,浓雾被撕开无数道口子,数不清的游魂发出无声的嘶嚎,从虚无的空间中疯狂钻出。
它们是烬都之战中死去的亡灵,是这片废墟上新的孤魂,此刻却被笛音吸引,如同扑火的飞蛾,争先恐后地扑向冥河的岸边。
第三音,“止恸”,悄然落下。
这一次,笛音变得无比轻柔,宛如慈母的叹息。
然而,那刚刚浮现于地表的冥河,那奔涌咆哮的漆黑河水,却在这一刻骤然静止。
翻滚的浪花凝固在半空,漩涡停止了旋转,连河底“咚咚”的敲击声也瞬间消失。
整条冥河,仿佛变成了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卷。
每奏响一音,林渊都能感觉到体内某种沉睡的力量在苏醒。
那被夜凝霜称为“葬主权柄”的东西,在他血脉中剧烈震颤,仿佛在回应一场跨越了时空的古老契约。
半空中,那九音残魂的身形变得愈发透明,几乎要消散在雾气里。
他看着林渊,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权柄是力量,也是枷锁……别让它束缚你,它本该……为你而活。”
当第七音,“断誓”,响彻天地之时,那条凝固的冥河中心,一艘破旧的乌篷小舟毫无征兆地动了。
它缓缓分开静止的波浪,无声地朝着岸边驶来。
舟头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是个独眼老翁,他满脸皱纹,神情麻木,手中握着一根白森森的长篙。
那长篙并非木制,而是用一整根巨大的肋骨打磨而成,上面还残留着属于葬主的恐怖威压。
老翁没有看任何人,他那只浑浊的独眼径直锁定在林渊身上。
小舟靠岸,他抬起枯槁的手,隔着数丈的距离,对着林渊的胸口遥遥一点。
嗡——
林渊只觉胸口一烫,一个散发着幽幽银光的轮盘纹身悄然浮现,它复杂而精密,仿佛囊括了星辰运转的轨迹。
这轮盘甫一出现,便与老翁手中的白骨船篙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直到这时,老翁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墓碑在摩擦:“七日之内,九音不全,冥门不开。若强行吹响终音……你,就是这世间最后一个葬主,也是第一个……死人。”
话音落下,他与他的白骨船篙一同退入翻涌的浓雾之中,消失不见。
唯有那艘破旧的孤舟,如同一个沉默的渡口,静静地泊在岸边。
林渊握紧了手中的黑骨笛,目光穿透了浓雾,望向河对岸那片深不见底的无尽黑暗。
良久,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困扰他最久的问题。
“我……是谁?”
胸口那枚幽银轮盘仿佛听到了他的疑问,竟自主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圈。
一道极轻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叹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是……还没醒的那个。”
那艘孤舟,如同一个沉默的渡口,静静地泊在岸边。
雾气从河面漫上来,缠绕着林渊的脚踝,冰冷刺骨,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正试图将他拖入那片凝固的黑暗。
他没有动,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黑骨笛,目光穿透了浓雾,落向那唯一能够承载生者的残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