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生机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林渊怀中沉睡的女子体内苏醒。
夜凝霜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
那双眸子曾因死气而浑浊,此刻却清澈得如同雪后初晴,映不出半分迷茫,只有一种洞穿了九百年光阴的了然。
她的视线没有落在林渊的脸上,而是径直望向他胸前那道狰狞如活物的承罪之纹。
那纹路仿佛感受到了这道目光,不安地蠕动起来。
“这不是你的伤。”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悯,“是他们的债。”
林渊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还未及细想这话中的深意,一只微凉的手已然抬起,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那触感冰冷而又温柔,像是一片初冬的雪花落在了滚烫的烙铁上。
“九百年前,你也这样站在我面前,”她的声音里没有恨,只有一种仿佛在诉说他人故事的平静,“你说要守护归墟,守护这片你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世界。”
她顿了顿,目光从承罪之纹上移开,直视着林渊震愕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你杀了我。用我的血,浇灌了那枚即将崩毁的晶核。”
轰然一声,林渊的脑海中仿佛有万钧雷霆炸裂。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却又模糊不清,只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贯穿全身。
他胸前的承罪之纹猛然收紧,漆黑的锁链虚影自皮肤下浮现,发出低沉的嗡鸣,本能地想要护主,将那只带来致命讯息的手推开。
然而,锁链凝滞在了半空。
一滴泪,从夜凝霜清澈的眼眸中滑落,越过她苍白的脸颊,精准地滴落在那道护主的锁链虚影之上。
那不是一滴普通的泪,它蕴含着一个灵魂九百年的等待与孤寂。
“滋——”
刺目的银光骤然炸裂,仿佛一颗微缩的星辰在破庙中引爆!
那漆黑的锁链虚影被泪水滴落之处,竟被灼出一个银色的缺口。
整条盘踞在林渊胸前的纹路剧烈地颤动起来,发出一种似痛苦又似悲戚的哀鸣,那声音不像是金属摩擦,更像是被囚禁的巨兽在呜咽。
林渊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
他捂着胸口,死死盯着怀中的女子,喉咙干涩得吐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破庙那本已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烈地撞开,碎片四溅。
一道人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浑身浴血,手中紧握着一支还在滴着墨与血的毛笔。
是断笔生!
“七郎,拦住他!”墨七郎见状,惊呼一声,立刻上前试图扶住他。
“别碰我!”断笔生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一把将墨七郎狠狠推开。
他完全无视了庙内这诡异的一幕,径直扑到一面相对完整的墙壁前,挥动手中那支混合着血与墨的笔,在墙上疯狂地书写起来。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一个个扭曲的文字如同蝌蚪般在墙上蔓延。
“他又来了!他真的又来了!”断笔生的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我看见了!在时间的尽头……我又看见他了!”
众人惊骇地望向那面墙壁。
只见那些刚刚被写下的、混乱不堪的文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竟然开始自己流动、拆解、重组。
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在斑驳的墙面上蜿蜒游走,最终,在一片死寂中,缓缓定格为一行崭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色大字:
他来了,带着她的血,这一次,门不会关。
“门……不会关?”墨七郎喃喃自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林渊的目光从那行字上挪开,他强压下胸口的剧痛,缓缓松开怀中的夜凝霜。
他的眼神冰冷得可怕,嘴角勾起一抹淬着寒意的冷笑:“他们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乖乖赴死?”
“咯……咯咯……”
一阵令人牙酸的怪响从庙檐下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蚀耳童不知何时已蹲在门外的屋檐下,他小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甲深深抠进泥土,十指已是鲜血淋漓。
他本该听不见任何声音,此刻却像是承受着某种声音的酷刑。
墨七郎见状不妙,急忙蹲下凑近。
蚀耳童没有看他,那双没有瞳仁的、纯白的眼球死死盯着地面,然后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用眼球在沾满血痕的泥地上滚动,滚出了几个字。
墨七郎凑近辨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三个字是:“上面……有人在看。”
不等墨七郎追问,蚀耳童的眼球又是一阵疯狂的滚动,滚出了另外三个字。
“归墟之上。”
归墟之上!
这四个字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归墟已是世界的尽头,归墟之上又是什么?
是什么样的存在,能从那里投下俯瞰众生的目光?
林渊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理会墙上的预言,也没有理会檐下的警告。
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破庙门口,走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未知。
每踏出一步,他胸前的承罪之纹就旋转一分,一股股灼热的洪流随之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属于前任葬主的记忆。
不,是历任葬主的记忆残片。
是他们甘愿牺牲一切,以自身血肉焚烧,一次又一次封印归墟之门的决绝与悲壮。
林渊感受到了那股意志,那股“为守护世界不惜让自己变成怪物”的伟大。
然后,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满是嘲讽的嗤笑。
“你们都错了。”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些逝去的英灵说话,“守住世界的方式,从来都不是让自己变成怪物,变成祭品。”
话音未落,他抬起左手,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划过。
鲜血涌出,不是红色,而是带着淡淡金芒的精魄之血。
他没有让血滴落在地上,而是任由其沿着掌纹流淌,滴落在他胸前那道剧烈颤动的承罪之纹上。
“嗡——!”
这一次,锁链不再哀鸣。
当林渊自己的精魄之血融入其中时,整道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漆黑光芒,那光芒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
锁链的虚影彻底凝为实质,在他体表盘旋,发出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共鸣。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破庙的残垣,穿透了无尽的暗夜,望向虚空之中,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视。
他张开嘴,用一种足以撼动天地的声音,对着那冥冥中的注视者宣告:
“我不是来继承你们准备好的王座,更不是来重复你们安排好的宿命。”
“我来,是为了告诉所有等着我赴死的东西——”
“这一轮,我说了算。”
他的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敕令,在天地间回荡。
话音落下的瞬间,北方遥远的天际,骤然出现了恐怖的异象!
一座巨大无比的倒悬之城,自虚无中缓缓浮现。
那城市的轮廓扭曲而诡异,城门巍峨,却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就在那洞开的城门处,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他身穿古老的青铜葬袍,一手托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铜秤,正是曾经在幻象中一闪而过的青铜判子。
然而,这一次,他身后不再是空无一物。
在他身后,站着一道更加模糊、却更具压迫感的身影。
那身影头戴一张没有任何五官的青铜面具,一只手……托着一枚正在有力跳动的心脏。
破庙墙边,一直疯狂书写的断笔生突然停了下来。
他扔掉手中的笔,缓缓抬起头,望着天际那恐怖的蜃景,嘴角咧开一个极度诡异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解脱与狂热交织的光芒。
“开始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第十三次重启。”
而在他身后,林渊怀中,那刚刚才惊醒了整个世界的夜凝霜,不知何时又已陷入了沉睡。
她的呼吸平稳,面容安详,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极轻、极淡的笑意。
仿佛她早已知晓这一切的结局,并且……心甘情愿。
天空中的异象缓缓隐去,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潮水般退去。
然而,破庙却在这无声的交锋中走到了尽头,横梁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断裂。
瓦砾与尘土簌簌落下,墙壁随之崩塌。
风骤起,卷着灰烬与残骸,在这片废墟之上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某个旧时代的落幕而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