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昭那句裹着冰碴子的“不许再踏入揽月轩半步”,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姜雨棠牢牢困在棠梨苑的一方天地里。连着两日,别说见到慕容昭的人影,连他身边那股特有的沉水香气息,都仿佛被彻底隔绝在了院墙之外。棠梨苑成了戒备森严的孤岛,醒藤木的草木清气在暖炉中日夜萦绕,“龙鳞”卫的影子无处不在,连只苍蝇飞过都要被审视三遍。
姜雨棠抱着话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那日浴池中惊心动魄的背脊线条,回廊里近在咫尺的湿漉胸膛,还有腰间那烙印般滚烫的触感和令人心悸的酥麻。羞愤懊恼之余,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小兽抓挠般的异样感,悄然盘踞在心底。她烦躁地甩甩头,把脸埋进软枕里,试图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小姐,”青桃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碟刚出炉、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椒香的椒盐小酥肉进来,“您尝尝?按您教的法子炸的,火候正好呢。” 圆脸上满是期待,试图用美食驱散主子的郁气。
姜雨棠抬起头,猫儿眼没什么神采,恹恹地捏起一块小酥肉。酥皮在齿间碎裂,椒盐的咸香混合着肉汁的鲜美在口中爆开,熟悉的美味稍稍抚慰了烦乱的心绪。她嚼着酥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明日……就是梅园宴了。慕容昭所谓的“看戏”,究竟是怎样的戏?那暗藏的南疆毒蛇,又会以何种方式现身?还有……他还会记得“烤肉管够”的承诺吗?
“青桃,”她咽下酥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明日赴宴的衣裳首饰,都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青桃连忙点头,“按尚宫局送来的规制,用的是最衬您肤色的烟霞锦,绣着暗纹的折枝红梅,既庄重又不失灵动。首饰也挑的素雅些的赤金嵌红宝梅花簪和耳坠子,不抢眼,但绝对不失太子妃体面。”
姜雨棠“嗯”了一声,心思却不在衣裳首饰上。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袖袋里的醒藤木香囊,那硬硬的触感带来一丝微薄的安全感。明日,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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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 揽月轩 · 暗阁
烛火通明,将玄铁墙壁映照得如同寒冰。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凝重肃杀。夜长宁一身劲装,气息冷冽如出鞘的刀锋,正垂首汇报,语速极快,字字如冰珠坠地:
“殿下,乌蒙踪迹已锁定!其党羽三人,携可疑檀木匣一只,于一个时辰前,伪装成运送新鲜鹿肉的商贩,混入了负责明日梅园宴采买的尚食局外院车队!属下已命人严密监控,确保其进入暖阁范围前,无法脱身或转移目标!”
慕容昭负手立于巨大的梅园地形图前,玄衣深沉,周身散发的寒意比玄铁更甚。烛光跳跃在他冷硬的侧脸上,勾勒出刀削般的轮廓,深不见底的眸中,冰封千里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
“檀木匣?”他声音低沉,带着洞穿骨髓的冷意,“可探明内藏何物?”
“匣身有微弱阴磁波动,与‘磁石阵’感应相符!内里之物,极可能是引动南疆秘术‘噬魂瘴’的核心媒介——‘百枯藤芯’!”夜长宁眼中寒光一闪,“此物需配合特制引魂香点燃,释放毒瘴无形无味,中者如陷梦魇,精神错乱,最终心脉枯竭而死!其歹毒,远超上次冷苑与金箔之毒!”
慕容昭捻动扳指的指尖猛地一顿,玄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噬魂瘴!百枯藤芯!好狠毒的手段!不仅要姜雨棠的命,更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癫狂而死,彻底毁掉她,更重创他慕容昭的威信!一股混杂着滔天杀意与后怕的戾气,在他胸腔内疯狂冲撞。他几乎能想象出,若防护稍有不慎,她在那暖阁中陷入癫狂、痛苦挣扎的模样……
“暖阁香炉替换,可有把握?”他声音更冷,带着不容丝毫差错的决绝。
“万无一失!”夜长宁斩钉截铁,“四名暗卫已完全取得尚宫局管事信任,明日巳时三刻,负责暖阁四角香炉添香。届时,装有‘醒藤木粉’与破瘴药粉的香囊,将神不知鬼不觉替换原有香饵!香炉预热后,醒藤木清气将在宴会开始时弥漫整个暖阁,形成第一道屏障,压制并分解任何异常瘴气!”
“好。”慕容昭目光如炬,扫过地图上被重重标记的核心位置,“太子妃席位周边,影刃十二人,强弩破甲箭(箭镞淬有破邪药),视野覆盖无死角。梁上、屏风后暗哨,各配醒藤木粉包,一旦发现异常气雾,即刻洒出!龙鳞卫,验毒之外,增加一项:所有呈递太子妃的饮具、食器,需先以醒藤木屑擦拭内壁!” 他的命令细致入微,将她的安全防护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是以整个东宫最精锐的力量,在她周围筑起一道血肉与秘术的城墙。
“另外,”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乌蒙及其党羽,一旦进入暖阁范围,即刻锁定!待其取出檀木匣,意图点燃引魂香之时……”他顿了顿,眼中血色翻涌,“便是收网之刻!格杀勿论!不留活口!孤要那‘百枯藤芯’,在点燃之前,化为齑粉!”
“遵命!”夜长宁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寒芒,腰间的长剑无声嗡鸣。
慕容昭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底那因“噬魂瘴”而起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戾与恐慌。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与磐石般的决断。他挥了挥手。
夜长宁会意,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退下。
暗阁内,只剩下慕容昭一人。玄衣的身影在巨大的地图前显得孤绝而沉重。烛火跳跃,在他深潭般的眸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姜雨棠的脸——时而因美食而亮如星辰的猫儿眼,时而因恐惧而苍白的脆弱,时而是那日回廊里近在咫尺、泫然欲泣的妖精般艳色,还有腰间那纤细柔软的触感……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强行将这些扰乱心神的画面驱散。目光落在桌案一角。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个描金剔红的精致食盒。
他记得,那是前日午后,青桃战战兢兢送来的。说是太子妃亲手做的……椒盐小酥肉。
他当时正为部署焦头烂额,看也未看,只冷冷一句“搁着”。此刻,那食盒在烛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佛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椒麻香气。
鬼使神差地,慕容昭伸出手,打开了食盒。
金黄油亮的酥肉整齐码放着,炸得恰到好处,椒盐的颗粒均匀点缀其上,散发着极其诱人的、混合着肉香与辛香的温暖气息。一看便知是用了心做的。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指尖传来酥脆微热的触感。放入口中。牙齿轻合,酥脆的外壳应声而碎,鲜嫩多汁的肉条混合着椒盐的咸香瞬间充斥口腔。火候精准,调味恰到好处,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这滋味……竟意外地不错。
他慢慢地咀嚼着,深不见底的眸中,翻涌的戾气与冰寒,似乎被这平凡却温暖的食物气息,悄然融化了一丝。紧绷的神经也仿佛得到了一丝微弱的舒缓。
看着食盒里剩下的小酥肉,慕容昭沉默了片刻。脑海中再次闪过她明日将要踏入的那方杀机四伏的暖阁。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紫毫笔,蘸饱了墨,却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该写什么?
警告她危险?只会让她更加恐慌不安。
叮嘱她听话?她那双猫儿眼里总藏着不服管教的倔强。
许诺烤肉?似乎……太轻飘了。
最终,他笔走龙蛇,只在素笺上落下三个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凝滞的字:
“信孤。”
墨迹未干,他唤来心腹内侍:“将此笺,连同这盒酥肉,送去棠梨苑。告诉太子妃……”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明日宴上,若觉不适,立刻捏碎袖中香囊。”
内侍恭敬领命,捧着食盒和素笺退下。
慕容昭重新走回巨大的梅园地图前,负手而立。玄衣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极长,如同沉默的守护神只。明日,将是图穷匕见之时。他布下了天罗地网,赌上了所有精锐。但心底深处,那名为“万一”的冰冷阴影,依旧如毒蛇般缠绕。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担忧、杀意、以及那丝因一盒酥肉而起的微弱暖意,尽数压下,化为磐石般的冰冷意志。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她,必须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