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书房,沉水香的清冽被案头灰衣与焦黑布帛的阴冷气息搅散。慕容昭立于窗前,玄色身影凝如寒铁,窗外风雪呼啸,却压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冰封千里的肃杀。
“殿下,”福安垂首,声音谨慎,“太子妃娘娘已在暖阁。”
慕容昭未语,转身大步而去。
暖阁内暖意裹人。姜雨棠抱着软枕蜷在窗边软榻上,猫儿眼望着庭院里簌簌落雪,有些出神。脚步声近,她回头,看见那抹玄色身影踏入,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软枕,眼神里残留着几分惊悸后的余波,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理清的、面对他时的无措。
慕容昭在主位落座,目光掠过她微微蜷起的指尖,未作寒暄,声音低沉径直切入主题:
“收拾行装,今日回姜府。”
姜雨棠一怔,猫儿眼瞬间睁圆:“回……姜府?” 刚闹完小厨房,烟雾缭绕的,他这就……放人了?这“关人狂魔”终于嫌她太闹腾了?
“嗯。”慕容昭端起手边刚奉上的热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视线却沉凝如渊,并未看她,“福安安排车驾护卫,即刻启程。”
“为什么?”姜雨棠坐直身体,心底那点无措被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取代,“我……我又没……” 想起厨房的狼藉,声音弱了下去,耳根微热。
慕容昭放下茶盏,杯底轻磕紫檀几面,一声微响。他终于抬眸,目光沉沉锁住她,声音比窗外的风更硬几分:
“东宫近日,非清静之地。” 他顿了顿,深潭般的眸底似有暗流极快掠过,语气依旧冷硬,却莫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你在此……孤行事,易受扰。”
受扰?
姜雨棠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点奇异的麻痒。她眨了眨眼,猫儿眼里满是错愕和茫然,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受扰?是因为……她在?这个认知让她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呆呆地看着他,忘了言语。
看着她瞬间飞红的脸颊和那双盛满懵懂茫然的猫儿眼,慕容昭眼底深处翻涌的冰寒似乎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拂过。他移开视线,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些之前的绝对冷硬:
“姜府安稳,仆役可靠,于你休养更宜。” 他顿了顿,补充道,“回去,安分待着。无事……莫要四处生事。” 最后一句,语调微沉,仿佛又带上了惯常的告诫。
“……哦。” 姜雨棠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软枕流苏,闷闷地应了一声。那句“受扰”带来的奇异感觉还没散,又被“生事”二字小小地刺了一下,心里有点乱糟糟的。
暖阁内一时安静。慕容昭看着她头顶柔软的发旋,沉默片刻。
“福安。”
“奴才在!”
“库里那套‘雨过天青’冰裂纹茶具,新贡的‘雪顶含翠’,装好。” 他声音平淡无波,“再取些温补药材,一并送去姜府,交予姜夫人。” 目光再次扫过姜雨棠低垂的脑袋,似是无意般加了一句,“……尚膳监新制的几样点心,也装些带去。”
点心?
姜雨棠猛地抬起头!猫儿眼里亮光一闪,直直看向慕容昭!冰裂纹茶具和雪顶含翠她记得,上次在库房多看了两眼……可点心?宫里新制的点心?他……他提这个做什么?
慕容昭却已站起身,玄衣广袖拂过案几,不再看她,只留下一句不容置喙的命令:
“即刻收拾,启程。” 说完,身影如风,消失在门外风雪中,仿佛刚才提及点心只是顺口一提。
姜雨棠捧着软枕,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底那点失落和闷气被“受扰”和“点心”搅成了一团乱麻,猫儿眼里只剩下茫然和一丝……自己都没抓住的、微弱的好奇。他到底……是嫌她闹腾碍事,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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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 · 棠梨旧苑**
熟悉的椒盐暖香盈满鼻端,姜雨棠趴在窗边软榻上,望着庭院里几株顶着莹白积雪的老梅枝丫,神思却有些飘忽。爹娘关切的絮语,兄长安抚的轻笑,青桃刚端上来的、炸得金黄酥脆的**藕合**香气扑鼻……一切都让她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
可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屋内多出来的几样东西。小几上,那套釉色清雅温润、触手生凉的“雨过天青”冰裂纹茶具静静立着。旁边是密封极好的锡罐,里面是价比黄金的“雪顶含翠”茶叶。最显眼的,是几个描金剔红的精致食盒。
“小姐,”青桃好奇地打开其中一个食盒盖子,圆眼睛瞬间亮了,“哇!是宫里的金丝枣泥酥!还有水晶芙蓉糕!还有……呀,这个乳酪樱桃冻看着就好吃!” 食盒里点心精巧别致,香气诱人。
姜雨棠凑过去看,猫儿眼也亮了起来,刚才那点纷乱心绪被眼前的美食冲淡不少:“真的是新做的点心……” 她捻起一块小巧的枣泥酥,酥皮薄脆,枣泥馅香甜细腻,入口即化。好吃!她满足地眯起眼。
林氏端着一盅温热的银耳莲子羹进来,看到女儿对着点心眼睛发亮的模样,又看了看那套显眼的茶具,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温声道:“太子殿下倒是……有心了。知道你喜欢这些雅致物件,巴巴地送了来。这点心,瞧着也是用了心思的。”
姜雨棠咬着酥饼,含糊地“嗯”了一声,脸颊微热。这点心……确实合她胃口。她想起他临走前提的那句“新制的点心”,难道……真是特意给她带的?
“哼。”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从门口传来。姜云简摇着折扇踱步进来,温润的目光扫过那套茶具和点心盒子,最终落在妹妹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护短,“冰裂纹茶具,雪顶含翠……太子殿下出手倒是大方。这点心,”他用扇尖虚点了点食盒,“瞧着是尚膳监顶尖的手艺。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探究,“棠棠,太子殿下……为何突然送你归家?又为何……赠这些物件点心?” 他并未像母亲那般往“心意”上想,反而带着兄长天然的警惕。那位冷面太子,行事向来深不可测,突然的示好,更需谨慎。
姜雨棠被兄长问得一噎,嘴里的酥饼顿时没那么香了。是啊,为什么?她想起书房里他那句硬邦邦的“受扰”,还有临走时冷硬的背影……“他……他说东宫不清净,我待着……会打扰他做事。” 她闷闷地把慕容昭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猫儿眼里带着点委屈和小小的不服气,“点心……大概就是……顺便吧?” 她自己也说不清。
“受扰?”姜云简眉头微挑,温润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随即化为更深的思量。这个理由……听似合理,却又透着古怪。以太子之能,若真嫌妹妹碍事,大可禁足棠梨苑,何必特意送回家?还附赠如此厚礼?他摇着扇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套价值不菲的茶具,并未像林氏那般往柔情处想,反而觉得这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补偿”或者“安抚”?那位殿下,心思太深了。
林氏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神情和女儿闷闷的样子,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殿下想着给我们棠棠送好东西,总归是好事。棠棠,快尝尝这银耳羹,娘熬了好久的。”
姜雨棠接过温热的瓷盅,小口喝着清甜软糯的羹汤,暖意融融。她偷眼瞄了瞄那套温润的茶具,又看看食盒里精巧的点心,再想想兄长那句“为何”,心里那点刚被点心勾起的甜意又蒙上了一层迷茫的薄纱。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这时,管家姜福在暖阁外恭敬道:“夫人,小姐,宫里尚膳监又派人送了一小罐‘新渍的糖霜梅子’来,说是酸甜开胃,特意给小姐尝个新鲜。”
糖霜梅子?
暖阁内的气氛微妙地一顿。
姜雨棠眼睛却倏地亮了!酸甜开胃?她刚吃了甜酥饼和银耳羹,正觉得口里有点腻呢!
“快拿进来!”她放下羹盅,猫儿眼里瞬间盈满了纯粹的、属于吃货的期待光芒,方才的迷茫委屈一扫而空,只剩下对美食的本能渴望。
青桃捧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白玉小罐进来。罐盖揭开,一股清冽酸甜、裹着晶莹糖霜的梅子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颗颗梅子饱满红润,裹着雪白糖衣,诱人至极。
林氏看着女儿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和那毫不作伪的欢喜,眼中笑意加深。姜云简则摇着扇子,看着那罐梅子,再看看妹妹那副小馋猫样,温润的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和宠溺,暂时将心中的疑虑压下。也罢,无论那位太子殿下是何心思,至少这点心蜜饯,是实实在在送到了妹妹心坎上。
姜雨棠迫不及待地捻起一颗裹满糖霜的梅子送入口中。冰凉的果肉,外层糖霜的甜蜜瞬间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梅子本身清冽的酸,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腻,带来一阵令人愉悦的清爽。她满足地眯起了猫儿眼,脸颊鼓鼓的,像只偷到松果的小松鼠。这纯粹的酸甜滋味,暂时驱散了所有纷乱的心思,只剩下味蕾上的满足。
窗外的寒风依旧卷着雪粒子,庭院里老梅枝头的积雪沉甸甸的。棠梨旧苑的暖阁内,椒盐暖香中,悄然弥漫开一种名为“甜”的滋味。这甜,源于舌尖,暂时盖过了心头的迷茫与猜度,纯粹而简单。至于送梅子的人藏着怎样的心思,此刻,似乎都被这酸甜的糖霜暂时包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