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张俊秀的脸上,平静得像是一潭封冻了千年的深渊。
但钱峰却分明感觉到,周遭的空气,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凝结成冰。
那不是官威。
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气势。
而是一种冰冷刺骨,想要将眼前一切生灵都撕成碎片的实质性杀意。
陈十三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轻轻踏出了一步。
就这一步。
钱峰脸上那油腻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都死死卡在嗓子眼里。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那只被掰断了手指的手掌,此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让他整个人都筛糠般地抖了起来。
陈十三,再次向前。
钱峰惊恐地后退,状若癫狂。
他身后的十几名差役,死死盯着那个缓步逼近的青衣身影,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他们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早已被冷汗浸透。
此刻映入他们眼帘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头从深渊中苏醒的洪荒凶兽,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巡视着属于自己的猎场。
在钱峰那因恐惧而扭曲的目光中,陈十三的身影骤然消失。
原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色残影。
“唰!”
钱峰只觉得眼前一花,手掌猛地一轻。
等他回过神来,那封被他视若珍宝、用以定罪的“遗书”,已经轻飘飘地落入了陈十三的手中。
“巡天鉴办案。”
陈十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所有证物,由我部封存。”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遗书上的内容,只是随手捏着,然后,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抬起手,用那封薄薄的信纸,在钱峰那张因为惊恐和愤怒而肿胀的猪肝脸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
“啪。”
“啪。”
声音很轻。
却像一记记响亮到震耳欲聋的耳光,狠狠抽在钱峰的脸上,抽在他京兆府尹的官威上,抽在他背后那人的脸面上。
陈十三缓缓俯下身,冰冷的气息几乎要钻进钱峰的骨头里,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却带着一丝玩味的戏谑。
“钱大人。”
“上一次,是你的手指。”
他的声音顿了顿,玩味变成了彻骨的森然。
“下一次……我可不敢保证,会断掉什么。”
他直起身,用那封遗书的锋利边角,最后一次在钱峰的脸颊上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记住。”
“这不是你的案子。”
“是我的。”
屈辱、恐惧、愤怒……无数情绪在钱峰的胸中翻涌,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爆。
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十三不再理会这个已经吓破了胆的废物,转身,对着身后的玄衣卫下令,声音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封锁现场,将尸体带回巡天鉴。”
“是!”
玄衣卫躬身领命,动作干练地开始处理现场。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多看钱峰和他手下那群差役一眼。
仿佛他们,只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
……
巡天鉴,陈十三的专属书房。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如同一尊沉默的魔神。
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封从钱峰手里夺来的“遗书”。
上面的字迹工整,模仿孙丰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乍看之下,天衣无缝。
但陈十三的目光,却落在了几个笔画的转折处。
那里的墨迹,有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差别。
寻常墨迹干涸,边缘会微微晕开,色泽均匀。
但这几处,墨迹的边缘却异常清晰,颜色也比他处更深重一丝。
这是因为写字的人,在模仿这几个字时,因为不熟练,下笔的速度和力度都发生了改变,导致墨迹渗入纸张的深度截然不同。
模仿得再像,也不是自己的字。
终究,会露出破绽。
杀人灭口,伪造遗书,栽赃嫁祸。
手段虽然粗鄙低级,却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将所有的线索,都引向一个死人。
再让这个死人,将所有的罪名,都背在李萍儿身上。
一环扣一环,干净利落。
镇远侯府那只老狐狸,还真是看得起自己。
陈十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你以为这样,就能将死我?
太天真了。
只是……现在人证已死,唯一的线索,似乎就只剩下那虚无缥缈的“鬼市”了。
这棋,该怎么下?
就在陈十三凝神思索之际,书房的门被“砰”的一声猛然推开。
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兴奋呼喊,一道身影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三哥!三哥!我回来了!幸不辱命!”
正是墨小小。
他那张被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的脸上,双眼亮得惊人,手里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献宝似的堆在陈十三面前。
“三哥你快看!”
墨小小一把拿起一张用兽皮绘制的地图,在桌上摊开,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记号,看起来比兵部的行军图还要复杂。
“鬼市的地图,我给您搞到手了!这玩意儿可金贵着呢,我花了我半个月的俸禄,才从一个专做死人生意的老掮客手里换来的!”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非金非铁,入手冰凉的黑色令牌。
令牌上,雕刻着一个诡异的鬼脸,似哭,又似笑。
“这是入场的信物,叫‘阴阳令’,那老头说,里面的人见令不见人。”
“还有规矩!”
墨小小清了清嗓子,学着那老掮客的腔调,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鬼市,是京城阴暗面的黑市,前朝那会儿就有了。里头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什么都有,销赃的、跑路的、卖禁药的、卖消息的……只要你出得起价,女帝的内衣都能给你弄来!他们不问来路,不问姓名,只认两样东西。”
他伸出两根手指。
“钱,和拳头。”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鬼市里有三条铁律,是谁都不敢破的。”
“第一,入内者,必须戴面具,不能露脸。”
“第二,交易时,不问东西哪来的,不问人是谁。”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条……朝廷的人,不得入内!”
墨小小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据说,鬼市的背后,有个被称为‘修罗’的神秘主宰,他定下的规矩,百年来无人敢破。任何坏了规矩的人,都会被做成‘人桩’,浇筑在墙里,永远地留在鬼市。”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陈十三看着那张复杂的地图,和那块冰冷的鬼脸令牌,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唯一的突破口,找到了。
但也如他所料,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龙潭虎穴。
镇远侯那只老狐狸,一定也算到了自己会查到这一步。
说不定,此刻的鬼市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自己一头撞进去。
但,他别无选择。
……
深夜,子时。
万籁俱寂,整座京城陷入沉睡,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巷间悠悠回荡。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屋脊,朝着城西那片荒无人烟的乱葬岗掠去。
陈十三换下了巡天鉴那身醒目的青衣官服,穿上了最普通的黑色夜行衣,将自己完全融入了黑暗。
脸上,戴着墨小小搞来的那张似哭似笑的鬼脸面具。
面具之下,他的眼神冰冷而锐利。
像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凶器,即将出鞘饮血。
他孤身一人,走向地图上标注的那个,位于乱葬岗最深处的入口。
今夜。
他要去闯一闯那所谓的鬼门关。
会一会那传说中的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