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丽之家”的春天,不仅带来了周雨涵这样的专业新风,也悄然吸引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关注。随着关于“古丽之家”的报道和纪录片在更广泛的平台上传播,这个深藏于喀什古城的小院,其坚守传统又拥抱现代的独特气质,开始在一些对传统手工艺抱有热情的年轻人心中激起涟漪。
第一个试探性的信号,是一封来自西安美术学院的邮件。写信人叫林晓月,是一名大三陶艺专业的学生。她在邮件中写道,偶然看到关于买买提大叔和“古丽之家”的纪录片,被那种与土地紧密相连、充满生命力的创作状态深深打动,与她所学的、更偏向于现代艺术观念的学院派陶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询问,暑假期间是否有机会来“古丽之家”做短期志愿者或实习生,不求报酬,只为亲身体验和学习这种根植于生活的传统技艺。
这封邮件在我们三人中引起了不小的讨论。
“这是个好现象,”阿娜尔古丽首先表态,眼中带着欣喜,“说明我们的努力真的影响到年轻一代了。有专业背景的学生愿意来,能带来新的视角,也许还能帮我们做一些更专业的资料整理工作。”
我却有些顾虑:“大叔的身体需要静养,小院就这么大,突然来个陌生人,会不会打扰到他?而且,我们这里不是学校,没有系统的教学能力,她来了能做什么?万一期望太高,失望而归,反而不好。”
买买提大叔安静地听着我们的讨论,手里摩挲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等我们说完,他抬起眼,目光温和地看向我们,用生硬的汉语慢慢说道:“年轻人……想学泥巴,是好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院子小,不怕。心诚,就行。”
大叔的豁达和开放态度,让我们松了口气。但我们都知道,接纳新人,绝非简单的“来者不拒”。这关系到“古丽之家”的传承理念和未来走向。
经过慎重考虑,由阿娜尔古丽执笔,给林晓月回了一封长信。信中,我们首先热情肯定了她的想法,表达了对年轻人关注传统手艺的欣慰。但同时,我们也坦诚地说明了实际情况:买买提大叔年事已高且需要静养,无法进行高强度教学;“古丽之家”的核心是生活化的传承,而非学院式教育;她能参与的,可能更多是观察、记录、辅助性劳动,以及与我们进行思想交流。我们强调,这里能提供的不是一套现成的技法课程,而是一种沉浸式的文化体验和对技艺本质的思考。最后,我们邀请她可以先来参观体验几天,双方都觉得合适,再决定是否留下。
信件发出后不久,林晓月回复了,语气更加坚定和期待,表示完全理解并接受我们的条件,迫不及待想尽快成行。
几天后,一个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了小院门口。林晓月个子不高,剪着利落的短发,脸上带着学生特有的青涩和朝气,眼神清澈而充满好奇。她的到来,像一股清新的溪流,注入了小院略显沉静的空气。
最初的几天是磨合期。林晓月显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她不像普通游客那样走马观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学习态度。她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阿娜尔古丽如何整理影像资料,看我如何管理物料订单,但最多的,是带着素描本,远远地、安静地观察买买提大叔的一举一动——看他如何摩挲陶土,如何品评一件烧成的陶器,甚至如何喝茶、晒太阳。她很少主动打扰大叔,只是用画笔快速记录下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瞬间。
她的专业背景很快显现出价值。当周雨涵与我们讨论一些关于陶土成分或釉料反应的专业问题时,林晓月能提供一些学院派的理论补充,虽然与实践经验有时存在差异,但这种碰撞常常能激发出新的思考。她还主动提出,可以利用她的绘图技能,帮助我们将一些口述的纹样进行更规范的绘制和分类整理。
然而,真正的考验发生在她第一次尝试接触陶土时。在征得大叔同意后,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坐在小凳子上,学着和泥。那双在学校里做惯了抽象造型、熟悉各种现代陶艺技巧的手,在面对这块最原始、最“倔强”的喀什泥土时,却显得笨拙而无力。泥不是水多了变得瘫软,就是水少了干裂掉渣,完全不像在学院里用的、配比标准化了的精制陶泥那样“听话”。
林晓月急得额头冒汗,脸上写满了挫败感。阿娜尔古丽正要上前指导,买买提大叔却轻轻摆了摆手。他慢慢走过去,没有直接动手教,而是蹲下身(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已有些吃力),抓起一把泥,在掌心慢慢揉捏,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维语说:“泥巴……像小马驹。你急,它就跑。你慢,它就跟。”
他让林晓月把手放在泥团上,感受他揉捏的节奏和力度。“感觉……心跳。”大叔的手温暖而粗糙,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林晓月闭上眼睛,努力感受着。那一刻,小院里很安静,只有泥土被揉捏的轻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渐渐地,林晓月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手上的动作也不再那么僵硬。
这看似简单的一课,却让林晓月深受触动。晚上,她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我才明白,我之前学的只是‘陶艺’,而大叔拥有的是‘陶土的生命感’。学校教我们征服材料,而这里教我们与材料对话。”
这件事也让我们深思。林晓月的到来,像一面镜子,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古丽之家”传承模式的特点与挑战。我们无法提供速成的技术培训,我们能提供的,是一种氛围、一种态度、一种与手艺相处的方式。这对习惯了结构化学习的年轻人来说,既是巨大的吸引,也可能是难以适应的挑战。
随后的日子里,林晓月调整了心态。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更耐心地观察、体验,从小事做起——帮忙打扫院子、整理工具、学习用本地方法烹茶。她与阿娜尔古丽讨论艺术观念,与我交流运营想法,更多的是静静地感受着小院的节奏和氛围。她画笔下的“古丽之家”,不再是孤立的器物或人物肖像,而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场景:阳光透过天窗照亮浮尘的瞬间,大叔午后打盹时安详的侧脸,阿娜尔古丽在电脑前工作的剪影,墙角那只慵懒的猫……
她的存在,没有打破小院的宁静,反而为这宁静增添了一抹青春的亮色和新鲜的视角。买买提大叔看着她逐渐融入,偶尔会指着她画稿上某个生动的细节,露出赞许的笑容。
林晓月的试探性到来,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它试探的,不仅是她个人对传统手艺的热情与适应能力,也在试探“古丽之家”是否具备接纳和培养新血的胸怀与智慧。这初次接触的平静水面下,涌动着关于未来传承路径的深层思考:如何搭建一座连接古老技艺与年轻心灵的桥梁?这道题,没有标准答案,需要双方用时间和诚意共同书写。
(第五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