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炊饭的暖意,如同秋日里难得的阳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五味轩”上空的阴霾。与街坊邻里间那碗热饭的交情,像是一层无形的薄纱,虽不能抵御刀剑,却也在人心之间筑起了一道微妙的屏障。
然而,苏晏晏深知,这平静终究是表象。佛跳墙的香气在店内日渐浓郁醇厚,仿佛预示着某种酝酿已久的事物即将成熟,而外界的暗流,也并未停歇。
这日午后,天空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让人心头也跟着发闷。店里客人不多,苏晏晏正与林泉核对一批新到账的干货款项,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孩童清脆却带着哭腔的呼喊:
“苏姐姐!苏姐姐!”
苏晏晏抬头望去,只见邻居布庄娘子家的六岁小儿子栓子,满脸惊慌、眼泪汪汪地跑了进来,一把抱住她的腿。
“栓子,怎么了?别哭,慢慢说。”苏晏晏连忙放下账本,蹲下身,用手帕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栓子抽噎着,小手指着门外,断断续续地说道:“娘……娘和吴婆婆……吵、吵架了!好凶……娘还摔了东西……”
吴婆婆?苏晏晏心中咯噔一下。就是那位她前几日送去萝卜炊饭的孤寡婆婆?她性子虽孤僻,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怎会与向来和气的布庄娘子吵起来?
她安抚地拍了拍栓子的背,对林泉使了个眼色,便牵着栓子快步朝布庄走去。林泉会意,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刚走到布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布庄娘子带着哭腔的怒斥声:“……你这老虔婆!我好心看你孤苦,平日缝补的活计都多给你几分钱,你倒好!竟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我那匹才进的杭绸,值二两银子呢!你说,是不是你偷了去?!”
紧接着,是吴婆婆尖利而激动的反驳,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血口喷人!我吴婆子人穷志不短!从来没拿过别人一针一线!你那什么绸子,我见都没见过!”
“没拿?昨日就你在我这铺子里待得最久!不是你是谁?定是你趁我招呼客人时,偷偷藏了起来!快交出来!”
“我没有!你冤枉好人!”
争吵声引来了不少街坊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布庄娘子气得脸色发白,吴婆婆则浑身发抖,老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屈辱和愤怒。
苏晏晏拨开人群走进去,只见布庄内一片狼藉,几匹布散落在地上,显然刚才争执颇为激烈。
“两位,先别吵,有话好好说。”苏晏晏上前,站在两人中间,试图缓和气氛。
布庄娘子见到苏晏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哭音道:“苏掌柜,你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理!我那匹准备给王员外家小姐做衣裳的杭绸,昨日还好好的,今天就没了!昨日除了几个熟客,就她在我这店里待了许久,不是她偷了,还能有谁?”
吴婆婆见状,更是激动,指着布庄娘子对苏晏晏道:“苏姑娘!你是个明白人!老婆子我虽穷,但绝不做那等下作事!她这是瞧我孤老婆子好欺负,污蔑我!”
苏晏晏看着激动对峙的两人,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布匹,心中疑窦丛生。布庄娘子并非刻薄之人,吴婆婆也确实不像会行窃的样子。而且,为一匹绸缎,在街坊邻里间闹得如此难看,对布庄娘子的名声也有损。这事,透着蹊跷。
她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判断谁对谁错,而是柔声对布庄娘子道:“嫂子,你先别急,仔细想想,昨日除了吴婆婆,可还有别的生面孔?或是有什么异常之处?那匹绸缎,具体放在何处?会不会是记错了地方,或是被别的布匹压住了?”
布庄娘子愣了一下,努力回想,摇了摇头:“昨日……好像没什么生面孔。那匹绸缎是湖蓝色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放在柜台后面架子的最上层,因为颜色鲜亮,准备今日拿出来裁剪的,绝不会记错。”
苏晏晏又看向吴婆婆:“吴婆婆,您昨日来铺子里,是为何事?待了多久?可曾注意到那匹湖蓝色的绸缎?”
吴婆婆喘着粗气,努力平复情绪,道:“我……我是来交前几日她让我缝补的几件衣裳。因活儿多,坐了小半个时辰。那架子上的布匹五颜六色的,我老婆子眼神不好,哪记得什么湖蓝色、天青色!”
苏晏晏的目光在铺子里缓缓扫过。柜台后的架子确实很高,上层摆放的多是贵重些的料子。她走到架子前,仔细观察。架子上落着薄薄的灰尘,但在靠近墙角的一处,似乎有一小块区域的灰尘被蹭掉了,痕迹很新。
她心中一动,蹲下身,仔细查看墙角地面。光线昏暗,但她隐约看到,在柜台与墙角的缝隙里,似乎卡着一点什么东西。她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
那是一片小小的、边缘不甚规则的碎布片,颜色,正是鲜亮的湖蓝。
“这是……”布庄娘子凑过来一看,惊呼道,“这就是我那匹杭绸的料子!怎么会在这里?”
苏晏晏捏着那片碎布,眉头紧蹙。布片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钩破撕裂下来的。她再次审视那个角落,发现柜台侧面木质不甚光滑,有一处小小的木刺翘起。
难道……
她站起身,对布庄娘子道:“嫂子,你检查一下柜台侧面,是否有木刺勾挂衣物?”
布庄娘子连忙俯身查看,果然在苏晏晏发现碎布的对应位置,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木刺。“这里!真的有!”
苏晏晏心中了然,解释道:“恐怕是误会了。这匹绸缎或许是因为放置不稳,或是被其他布匹带动,从架子上滑落,恰好被这木刺钩住,撕下了一角。料子本身可能滑到了更隐蔽的角落,或是……被什么人捡走了,但绝非吴婆婆所为。这钩挂的痕迹和碎布,便是证据。”
众人闻言,皆凑过来看,果然见那木刺上还残留着极细的蓝色丝线。
布庄娘子看着那木刺和碎布,又看看一脸屈辱的吴婆婆,脸上顿时露出羞愧之色。她猛地一拍额头:“哎呀!瞧我这脑子!定是昨日我取旁边那匹布时,不小心带了一下!我、我真是糊涂!冤枉了好人!”她说着,连忙走到吴婆婆面前,躬身行礼,“吴婆婆,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急昏了头,冤枉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吴婆婆见真相大白,委屈的泪水这才涌了出来,她扭过头,用袖子擦拭着眼睛,哽咽道:“我……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贼……”
苏晏晏上前,轻轻扶住吴婆婆颤抖的肩膀,温声道:“婆婆,嫂子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如今误会解开了就好。街坊邻居这么多年,都知道您的为人。”
周围围观的街坊也纷纷出言相劝。
“是啊,吴婆婆,别往心里去。”
“布庄家的,以后可别再这么毛毛躁躁了。”
一场风波,眼看就要在苏晏晏的调解下平息。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哟,真是好一副邻里和睦、守望相助的感人场面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望海楼”的钱东家,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神闪烁、穿着普通布衣、但气质与周围街坊格格不入的汉子。
苏晏晏的心猛地一沉。钱不多?他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钱东家走到近前,目光先是在散落的布匹和那片湖蓝色碎布上扫过,继而落在苏晏晏身上,啧啧两声:“苏掌柜真是好手段,不但生意做得好,这调解纠纷的本事也是一流。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一场干戈,佩服,佩服。”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不过,钱某倒是好奇,苏掌柜一个开食肆的,对这查案断狱之事,怎地如此精通?观察入微,逻辑清晰,便是衙门里的老手,也不过如此吧?莫非……苏掌柜以前,还经历过别的‘大场面’?”
这话语,看似随意,却字字诛心!直接将苏晏晏异于常人的观察力和冷静,与某种不寻常的“经历”挂钩起来!
周围街坊闻言,看向苏晏晏的眼神,也顿时多了几分惊疑和探究。
苏晏晏心中警铃大作!这钱不多,果然是来者不善!他根本不是巧合路过,而是刻意前来,目的就是要借题发挥,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她的“不寻常”之上!他是在暗示,她苏晏晏的身份,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泉站在苏晏晏身后,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手指微微蜷缩。隐藏在附近人群中的苏十三,气息也变得危险起来。
布庄娘子和吴婆婆也愣住了,看看钱不多,又看看苏晏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钱东家说笑了。晏晏不过是见不得街坊邻里因误会伤了和气,多看了几眼,多问了几句而已。这点浅显道理,寻常人都能想到,何谈精通?更遑论什么‘大场面’了。钱东家如此抬举,晏晏可担当不起。”
她语气不卑不亢,直接将钱不多的暗示顶了回去,点明他是在“抬举”,实乃“污蔑”。
钱不多嘿嘿干笑两声,摇着扇子:“是不是抬举,苏掌柜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嘛,这厦门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他意味深长地说完,不再纠缠,对着身后那两个布衣汉子使了个眼色,便大摇大摆地转身走了。
那两名布衣汉子,目光如同毒蛇般,在苏晏晏以及她身后的“五味轩”招牌上停留了片刻,才跟着钱不多离去。
一场邻里纠纷,虽然平息,却引来了更恶意的窥探。
围观的街坊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看向苏晏晏的眼神,终究是变得复杂起来。钱不多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们心里。
布庄娘子有些不安地拉着苏晏晏的手:“苏掌柜,对不住,都是我惹的祸,连累你了……”
吴婆婆也面露忧色:“那钱不多,不是个好东西!苏姑娘,你要当心啊!”
苏晏晏摇了摇头,宽慰她们道:“与你们无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二位不必介怀。”
她看着钱不多消失的方向,眼神凝重。钱不多今日之举,绝非偶然。他带来的那两个布衣汉子,虽然穿着普通,但眼神狠戾,步伐沉稳,绝非善类。是他在外豢养的打手?还是……他背后另有其人?
祸起萧墙。
外部的压力尚未真正降临,内部的恶意却已开始滋生。这远比明刀明枪的对抗,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苏晏晏回到“五味轩”,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低声告知了杜康和林泉。
林泉沉吟道:“钱不多此举,一是报复那日求购配方被拒之仇,二来,恐怕也是投石问路,试探我们的反应,甚至是想借街坊之口,散布对我们不利的流言。”
杜康沉默地添了一块柴进佛跳墙的泥炉里,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明暗不定。“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但需防他背后放冷箭。”
苏十三从暗处现身,声音冰冷:“那两人,身上有血腥气。不是普通打手。”
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佛跳墙的香气,经过数日的煨炖,已经达到了一个极致,深沉内敛,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只待那启封的一刻。
而店外,风雨欲来,暗香浮动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和隐藏在市井之中的、淬毒的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