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不知何时停歇了。梅林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温泉水面蒸腾的白雾,都似乎凝固在半空,不再飘散。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惨淡的灰白色,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陆停云靠在苏清月身侧的石头上,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眉心的旧疤上,双眼紧闭,唇角带着那抹奇异而平静的弧度,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过于疲惫的浅眠。只有那过分青白的脸色,和全然消失的胸膛起伏,昭示着某种终结。
苏清月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被他握着手,指尖仍贴在他眉心那道凸起的疤痕上。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仿佛身旁这个刚刚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对她说话、此刻已了无生息的男人,与这梅林中的一块石头、一截枯枝并无区别。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失去了度量。
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瞬。
她似乎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别扭,又或者是被他逐渐变得冰冷僵硬的指尖硌得不舒服。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茫然的迟疑,开始轻轻抽动自己的手。
很轻易地,就抽了出来。
陆停云那只枯瘦的手,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意志,随着她抽离的动作,猛地向下一坠,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他自己冰凉的身侧,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手指微微蜷曲着,还保持着刚才握着她手的姿势,只是掌心已然空荡。
苏清月低头,看了看自己重获自由的手,又看了看他垂落的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空茫,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雪片落在手背,化了,便忘了。
她转回头,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雾气氤氲的温泉水面,投向水面倒影中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和嶙峋的梅枝。她的神情恢复了一片静滞的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身旁这具刚刚逝去的躯体——都与她无关。
她静静地坐着,如同过去无数个独处的时辰。
然后,似乎是坐得久了,又似乎是某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空虚与不安驱使,她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甚至没有再看身旁的陆停云一眼,仿佛他只是石头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凸起。她转过身,赤足踩在冰冷坚硬的积雪上,走向那片她惯常起舞的梅林空地。
寒风骤起,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
她在空地中央停下,微微仰起头,望着被梅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然后,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如同重复了千万次的仪式,她抬起手臂,足尖轻点,开始起舞。
依旧是那支惊鸿舞。
动作空茫,毫无灵魂,却精准地复制着每一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姿势。红衣在惨淡的天光下摆动,像一抹褪色的、游荡的魂。雪花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细细的,密密的,落在她飞扬的发梢,落在她舒展的衣袖,也落在她空洞睁着的、望着虚无的眼眸中。
她跳着,不知疲倦,不知始终。
仿佛这舞蹈,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连接。
梅林无言,风雪低回。
温泉畔的石头上,陆停云静静地靠坐着,仿佛只是这苦寒天地间又一尊被遗忘的冰雕。他脸上那抹最后的微笑,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而就在那片无声的、绝望的舞蹈旁,在他那只已然失去所有温度、无力垂落的手背上——
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空洞睁着、望着虚无的眼眶中,倏然滑落。
划过她苍白冰冷的面颊。
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的温热。
然后,精准地,重重地——
砸在了他早已冰冷僵硬、再无丝毫生气的手背肌肤之上。
“啪。”
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细响。
那滴泪,迅速在他手背冰冷的皮肤上洇开,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如同一个无人见证的、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哀悼。
一个被遗忘的灵魂,对另一个彻底沉寂的灵魂,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苏清月的舞姿,没有丝毫停滞或改变。
她依旧旋转着,跳跃着,在这永恒的沉寂里,跳着一支永远也跳不完的、献给虚空与遗忘的惊鸿舞。
而那滴泪,和她身后石头上那道已然永恒沉寂的身影,一同被渐密的飞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