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里,光从他背后照出来,手里拿着东西,在灯下反着金属的光。
他说:“妈妈,你回来了。”
我没有动。这句话不是在叫我。它是在唤醒某个沉睡的东西。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发条钥匙还在掌心,边缘磨得手指发红。刚才逃了那么久,跑了那么多层走廊,翻窗、撞门、砸玻璃,可最后还是回到这里。不是迷路,是被拉回来的。
我慢慢抬起手,把钥匙举到眼前。它很小,像玩具零件,但很重。左耳的银环突然开始发烫,不是表面热,是皮肤下面在烧。我咬住牙,没松手。
走廊两侧的门一扇接一扇关上,声音整齐得像有人指挥。灯光暗下去,只剩下陈砚身后那间屋子透出的黄光。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我把相机从肩上摘下来,放在地上。镜头朝下,像是在告别。这台机器陪我拍过太多不该看见的画面,现在它该休息了。
我闭上眼,把发条钥匙对准耳环的缺口。
插进去的时候,听到一声轻响,像是锁扣咬合。紧接着,左耳深处炸开一阵剧痛,不是刺,也不是烧,更像是骨头被一点点拧开。我跪了下来,膝盖撞在地毯上,却没有感觉。
耳边响起声音。
先是孩子的哭,断断续续,带着鼻音。然后是咀嚼声,湿漉漉的,像嘴巴里含着水在嚼东西。六个声音,轮流出现,又同时响起。它们在说一句话,重复很多遍:
“你答应过的。”
我没答应过。我不记得。
可身体记得。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走廊了。脚下是平的,白的,看不出材质,也不反射光。四周没有墙,没有顶,只有七根柱子浮在远处,每一根里面都封着一个小女孩。
她们穿着红睡裙,脸贴在玻璃上,眼睛睁着。
其中一个,是我七岁时的样子。
她张嘴,做了个“吃”的动作。然后缩回去,再贴上来,继续看着我。
我站起来,走向最近的一根柱子。每走一步,胸口就闷一分。心跳变得不对劲,一下快,一下慢,像是有两颗心在轮流跳。
靠近后我看清了,柱子里不只一个孩子。她们叠在一起,一个抱着一个,最外面那个正用手扒着玻璃,指甲划出细长的痕。
我想后退,脚却不听使唤。手自己抬起来,贴上了玻璃。
触碰的瞬间,所有柱子同时震动。
咔。
第一道裂纹从我掌心下方裂开,像蜘蛛网一样蔓延。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七根柱子几乎在同一时间爆裂。
碎片飞出来,擦过我的脸。不疼,但有血流下来。一道在左颊,一道在额头,还有一道从眉尾划到鼻梁。
我抬手摸了摸,指尖沾了血。抹开之后,发现伤口的位置连起来,像一张脸的轮廓——眉毛、眼角、鼻翼的线条,全都对得上。
这不是伤。
这是记号。
空中响起女人的声音,很轻,像贴着耳朵说话:“只要你愿意爱她们,妈妈就永远活着。”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不在后面。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发条钥匙已经不见了,和耳环融为一体。金属绕着耳骨长进皮肤,像生了根。
地面开始变化。白色的底上浮出线条,一圈圈扩散,像年轮。中间凹下去一点,出现一个圆形的凹槽,大小刚好能放下我的手掌。
我蹲下,把右手按了进去。
掌心接触的瞬间,眼前画面变了。
我看见七个玻璃舱,排成半圆,藏在一片灰雾里。每个舱里都躺着一个孩子,穿红睡裙,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
那是我。
七个我。
她们都在睡觉,呼吸同步。舱体外连接着细管,通向中央一根粗大的发条装置。那东西缓缓转动,发出机械的咔嗒声,像心跳。
我往前走,停在第一个舱前。
里面的女孩忽然睁眼,瞳孔全黑,没有眼白。她盯着我,嘴唇动了动。
我没听见声音,但脑子里出现了句子:
“你吃了我们。”
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会照顾我们的。”
我没说过。
“你说你是姐姐。”
我不是。
我说不出话。我伸手碰了碰玻璃。冰凉。
下一秒,整个舱体炸开。
碎片四溅,划过手臂、脖子、脸颊。血顺着下巴滴下去,在地上汇成一小滩。其他六个舱也跟着破裂,液体喷出来,带着腥气。
女孩们一个个倒下来,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不动了。
我站在中间,浑身是血。
风起来了,吹在脸上,带着铁的味道。可我没有抖。心跳越来越稳,不再是混乱的双节律,而是变成一种缓慢、沉重的搏动,像钟摆,一下,一下,敲在骨头里。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心跳。
是她的。
母体的心跳。
我抬起手,擦掉脸上的血。伤口还在渗,但不再流。血痕固定成了形状,像画上去的妆。
我转身,想离开这个空间。
可没有出口。
只有远处一面镜子立着,镜面模糊,像是蒙了水汽。
我走过去。
抬手抹开镜面。
里面的人不是我。
是林晚。
她穿着酒红丝绒裙,头发挽起,别着珍珠发卡。嘴角微扬,眼神温柔,像看着最疼的孩子。
我也看着她。
很久。
然后我开口,声音不像我自己:“你等了很久吧。”
镜子里的她点点头。
“是啊,”她说,“我等了二十三年。”
我问:“为什么选我?”
她笑了,抬手贴上镜面,和我的手重合。“因为你是最像我的一个。你怕黑,怕冷,怕被人丢下。你也爱吃甜的蛋糕,喜欢把照片藏在枕头底下。你看到孩子哭,会忍不住去抱。”
她说:“你就是我。只是忘了而已。”
我没有反驳。
她说得对。有些事我确实记得。比如七岁生日那天,我在花园里吃了一块奶油蛋糕,吃完后肚子疼,吐了。护士说我吃得太多。可我记得,我明明没吃完。
我还记得,有次夜里醒来,嘴里有味道,甜甜的,像糖浆混着药。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还沾着血。
“如果我是你,”我问,“那她们是谁?”
“是我们的一部分。”她说,“六个失败的尝试。她们没能活下来,但也没真正死去。她们等着你来接她们回家。”
我闭上眼。
那些哭声,咀嚼声,划玻璃的声音……原来不是幻觉。
是她们在叫我。
我睁开眼,对镜子里的她说:“我不想当妈妈。”
她不惊讶,只是轻轻摇头。“你不明白。这不是选择。你已经是了。从你第一次吞下眼泪开始,你就成了容器。从你第七次梦见自己在吃糖开始,你就开始了融合。”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你逃不掉的。因为你心里,早就想要这个家了。”
我没有说话。
她说得对。
我想要一个家。
想要有人等我回家,给我留灯,叫我吃饭。想要有人记住我的生日,不怕我半夜惊醒。想要……被需要。
哪怕这个家是假的,这些人是拼凑的,这份爱是偷来的。
我还是想要。
我抬起手,再次贴上镜面。
冰冷。
我和她说:“如果我答应你,你要放了陈砚。”
她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波动。
“他已经被种下了。”她说。
“我说,放了他。”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好。”
我问:“怎么开始?”
她笑了,像母亲哄孩子那样温柔。
“张开嘴。”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