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离镜面只剩两寸时,我的手臂突然自己动了。
不是颤抖,也不是抽搐,是整条胳膊像被什么从内部牵住,往前推了一寸。那道裂痕里的小手依旧贴在玻璃内侧,掌心朝外,和我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姿势。我的左眼烧得厉害,视野边缘像是被火燎过,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
我没有收回手。
走廊的灯还在闪,但节奏变了,不再是无序明灭,而是有规律地亮起、熄灭、再亮起,像某种信号。每一次灯光熄灭的瞬间,我都能感觉到背后胎记的位置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仿佛皮肤下面藏着一只微型心脏,正随着灯的节奏跳动。
我咬住下唇,用痛感压住那种被操控的错觉。风衣里的相机还在开机状态,我慢慢把它从腋下抽出来,镜头对准那道裂痕。取景框里,小手的轮廓更清晰了——手指细长,指甲泛着青白色,掌纹中间有一道横贯的短线,像被人用刀划过。
咔嚓。
快门声响起的刹那,灯突然稳定下来,走廊重新被昏黄的光笼罩。裂痕没有扩大,也没有消失,但那只手——动了。
它缓缓收拢五指,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然后慢慢后退,隐入玻璃深处。
我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身后的镜面。预想中的冰凉触感没有传来,那面镜子像是突然失去了实体,我的身体直接穿了过去。
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我已经不在走廊了。
四周是无数块碎裂的镜子拼成的墙壁,地面也是镜面,每一块都映出不同的我。左边那面照出七岁的我,穿着白裙子,手里抱着一只断了头的布娃娃;右边是十五岁的我,校服领口歪斜,正用笔在课桌上刻“林念”两个字;正前方最大的一块完整镜面里,站着现在的我,左眼泛着酒红,风衣沾血,相机挂在胸前。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踩在镜面上,却没有倒影。
“出口在哪?”我低声问。
话音刚落,所有镜子同时震动了一下。那些倒影齐刷刷转头看向我,眼神空洞。七岁的我开始哭,十五岁的我冷笑,三十岁的我抬起手,指向迷宫深处。
我攥紧相机,沿着她指的方向走。
每走一步,周围的镜子就发生变化。裂痕越多的镜子,映出的我就越小,越模糊。而那些完整的、没有破损的镜面,反而照出成年后的我,眼神越来越冷。我意识到一件事:这些镜子不是随机排列的,它们在按时间倒序排列,越往里走,越接近我的童年。
我摸了摸左眼上的银环,它还在,但温度降了下来。腕表上的红字依然停在“11”,没有跳动。我试着用相机拍摄前方的通道,取景框里的画面比肉眼看到的稳定得多——在镜头里,只有一条笔直的路通向远处,而肉眼所见的岔路全是镜面反射制造的假象。
我决定相信相机。
撕下风衣内衬的一角,我把它蒙在左眼上,只用右眼看路。世界顿时安静下来,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减弱了。我贴着右侧墙壁走,那里完整镜面最多,倒影也最接近现在的我。
走了约莫十分钟,前方出现一道拱门。
门后是一片开阔空间,天花板高得看不见顶,四周垂挂着密密麻麻的珍珠帘。每一串都有手臂那么长,由上百颗乳白色珠子串成,在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正中央的地面刻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符号,像是某种封印阵。
我停下脚步。
脚底传来一阵异样。低头看去,一颗脱落的珍珠正卡在我的鞋底。我蹲下身,把它捡起来。
珠子很轻,表面光滑,但在指尖摩擦的瞬间,里面浮现出一点影像——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被绑在金属椅上,手腕和脚踝都有皮带固定。她拼命挣扎,眼泪流了一脸,嘴里喊着:“妈妈不要扎我眼睛!求你了!”
那是我。
记忆像被撕开一道口子,头痛猛地炸开。我踉跄着后退,胎记的位置烧得像是要裂开。我本能地举起相机,对着那颗珍珠按下快门。
咔嚓。
影像瞬间中断。珍珠失去光泽,变成灰白色,从中间裂开,碎成粉末。
我喘着气,把残渣甩开,慢慢朝珍珠帘走去。
“陈砚?”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是你在说话吗?”
静默了几秒。
一个声音从帘后传来,低而急促:“别碰珍珠!那是记忆封印!”
是陈砚的声音。
我心头一紧,往前迈了一步:“你在里面?你还好吗?”
“别过来!”他声音陡然拔高,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帘子轻轻晃动,一截褪色的红绸带从珍珠串间垂下来,末端系着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数字“7”。
我的编号。
还没等我反应,一只苍白的手从帘后缓缓伸出。手腕细得几乎只剩骨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手指一节节划过珍珠,留下一道湿痕,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
那手的衣袖是红色的。
红睡裙的袖子。
我猛地后退一步,相机对准那只手。取景框里,手指在珍珠间缓缓移动,像是在写字。我放大画面,看清了——
它在拼一个名字。
“林……镜……心。”
最后一个字写完,那只手突然停住。
我屏住呼吸。
它慢慢转过来,掌心朝上,五指张开,露出掌心一道横贯的伤疤——和我在裂痕里看到的小手一模一样。
我低头看自己的左手。
掌心结痂的地方,三颗乳白颗粒正微微发烫,排列成环。它们像是在回应什么,开始缓慢转动,像钟表的指针。
我抬起手,对准那只手。
两双手,在珍珠帘的两侧,隔着无数颗封印记忆的珠子,掌心相对。
那只手突然动了。
它没有收回,也没有抓取,而是轻轻贴在最近的一颗珍珠上。
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咔”。
像是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