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眼的酒红色还在扩散，像一滴墨在水中缓慢晕开。相机躺在洗手池边，屏幕裂了，但底片仓还在微微震动。刚才那些底片上的画面——七个女孩同时转头，嘴里嚼着我的脸——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残影。
我没有动。
镜中的我也没有。
然后她抬起了手。
不是模仿，是独立的动作。她的指尖贴上镜面，位置正好是我左耳银环的倒影。可我根本没碰过耳朵。我猛地后退半步，脚跟撞上浴缸边缘，疼痛让我确认自己还在原地。
她却笑了。
嘴角扬起的弧度和我平时一样，可那双眼睛——虹膜里浮着细密的丝状纹路，和我刚刚在底片上看到的神经束一模一样。她抬起另一只手，从发间取出一枚珍珠发卡，轻轻别在耳后。动作轻柔，像是母亲为女儿整理妆容。
我举起相机对准镜面。
闪光灯炸开的瞬间，她抬手遮眼，动作和我完全错位。取景框自动锁定，画面却卡在半秒延迟，等它终于刷新，我看到她耳垂上的珍珠发卡正缓缓渗出酒红色液体，顺着镜面往下爬。
“别动。”声音从镜后传来，温软，带着一点沙哑，像旧录音带播放时的杂音。
我认得这声音。
林晚。
镜中人侧过脸，颈后皮肤上浮现出一块玫瑰形印记，边缘清晰，位置精准。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什么都没有。可她不是我。
她不是我。
“你逃不掉的。”她说，语气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我们已经连上了，从你第一次把蚕丝接进耳朵开始。”
我抓起洗手液瓶子砸向镜子。
玻璃裂开，蛛网状的纹路瞬间蔓延。可没等碎片掉落，每一道裂痕都映出一张新的脸——七岁的我穿着红睡裙站在手术台边，十二岁的我在日记本上画满眼睛，二十五岁的我抱着相机站在704室门口。她们全都看着我，眼神空洞。
中央那块最大的碎片里，林晚背对着我站着，酒红色裙摆垂地。她缓缓转身，裙摆裂开细缝，露出内层密密麻麻的镜面碎片，每一片都在反射不同的我。她开口时，所有碎片里的嘴同步开合：“乖女儿，还记得怎么给302室打针吗？”
我摸到储物柜里的美工刀。
刀片划过镜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裂痕加深，可玻璃没有碎，反而像活物般蠕动，试图愈合。就在那一瞬，所有倒影齐声开口：
“你逃不掉的。”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回音，是七张嘴在同一时间说出同一句话。我低头看刀柄，鲜血顺着掌心流下，在瓷砖上滴成一朵朵红梅。第七滴落下时，最中间那块碎片里的林晚突然抬手，指向我身后。
我猛地回头。
浴室里没有别人。
再转回来，镜中人已经换了姿势。她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把木梳，正一下一下梳着长发。可我的头发是扎着的，马尾还绑在脑后。她梳得很慢，每一梳都带出几根银白色的丝线，缠在梳齿间，像神经末梢被抽离躯体。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
我掏出来，屏幕亮着，一条未读短信来自陈砚。只有半句：“千万别……”
后面没了。
我盯着那三个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还没来得及点开，整条短信突然消失，对话框清空，像是从未存在过。我抬头看向镜子，镜中人正盯着我的手机，嘴角微扬。
我扯下窗帘裹住全身。
布料粗糙，内衬沾着灰尘，可刚贴上皮肤，我就感觉到异样。低头看去，深灰色的布面上浮现出模糊影像——1993年的手术台，七个孩子并排躺着，耳道里插着细管，连接着天花板上的金属网。画面中央，七岁的我站在林晚身边，手里拿着注射器。
我猛地甩开窗帘。
它掉在地上，影像随之消失。
浴缸里还有半池积水。水面平静，映出我的倒影。可那张脸开始动——它张开嘴，哼起一段旋律。是《虫儿飞》，但节奏颠倒，音符倒放。我捂住耳朵，可声音不是从空气传来的，是直接在颅骨内响起。
水面突然沸腾。
七个透明人形从水中升起，轮廓模糊，却都穿着红睡裙。她们悬浮在半空，脚不着地，脸朝着我。最前面那个抬起手，掌心托着一张证件——陈砚的工作证。可照片被替换了，是我的七岁证件照，背景是704室的走廊。
我抓起防滑垫砸向排水口。
堵塞的瞬间，整个浴室响起了呼唤。
“妈妈。”
不是一句，是七声，从不同频率、不同方向同时响起。瓷砖缝隙里渗出声音，水龙头滴水的间隙里夹着低语，风筒出风口传出气音。它们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和声，像某种仪式的祷告。
美工刀还在手里。
我用刀尖划破掌心，疼痛让我清醒。当第七个水泡从浴缸边缘升起时，我终于看清了里面包裹的东西——不是气泡，是微型镜面，每一面都映出我在不同时间点的画面：童年注射、成年搬家、进入704室、撕开墙纸……最新的一张，是我正握着美工刀站在浴室中央，脸上带着惊恐。
所有照片右下角，都有一个酒红色印章。
“母体容器七号。”
我用银镯砸向通风口栅栏。
金属变形，螺丝崩落。我爬上台面，伸手去够管道入口。就在身体即将钻入的刹那，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浴室里所有的反射面——碎镜、水洼、金属龙头、瓷砖釉面——全都映出同一个画面。
七个人影站成半圆，穿着红睡裙，左耳戴着三枚银环。她们同时抬起手，摆出林晚标志性的微笑姿势，嘴角裂开至耳根，眼睛却毫无笑意。
手机又震动了。
我摸出来，屏幕自动亮起，一段视频开始播放。拍摄时间显示三分钟前。画面里，我站在浴室中央，手里握着美工刀，正对着镜子。身后东墙的七个人形凸起缓缓转头，面向镜头。
取景框突然弹出红色箭头，指向墙上那枚始终闪烁的珍珠发卡。
我钻进通风管，手脚并用往前爬。管壁狭窄，呼吸变得局促。爬了不到五米，手电光扫过内壁，我停了下来。
管壁内侧贴满了照片。
全是我的。偷拍的，监控截图的，证件照的，甚至有我在梦中翻身的瞬间。最新一张显示五分钟前，我正站在浴室中央，手里握着美工刀，脸上带着惊恐。
每张照片右下角，都有酒红色印章。
“母体容器七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