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馆的音乐，终于在沈星河几乎要窒息的等待中，舒缓地响了起来。那首熟悉的钢琴曲，此刻在他听来，却像冲锋的号角，又像断头台的催命符。他的心脏猛地缩紧，随即开始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他怀疑整个阅览室的人都能听见。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最快的速度，胡乱将桌上的书本扫进书包，拉链只拉了一半，就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附近几个同学诧异的目光。沈星河脸上一热，也顾不上道歉，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正在默默收拾东西的角落身影上。
沈清莲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噪音的影响。她依旧低垂着头，动作缓慢而机械地将书本叠放整齐，再一本一本地放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沈星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背好书包，感受着夹层里那个柔软包裹的存在，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脊背。他必须行动了。计划好的，图书馆门口，人少的时候。
他抢先一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阅览室出口，脚步快得近乎小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神经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走出阅览室大门，来到相对开阔的借阅大厅，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降低他脸上滚烫的温度。
他没有走远，而是闪身躲到了大厅一侧、靠墙摆放的一排高大杂志架后面。这个位置，既能隐蔽自己，又能清楚地看到从阅览室出来的每一个人。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撞，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借阅大厅里，学生们说说笑笑地陆续离开，人声嘈杂。沈星河紧紧盯着那扇阅览室的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终于，在人群渐渐稀疏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沈清莲背着书包，低着头，像往常一样，贴着墙边，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她走得很慢，微微佝偻着背，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完全没有注意到杂志架后那双紧紧追随着她的、充满了紧张和决绝的眼睛。
就是现在！
沈星河猛地从杂志架后冲了出来，几步就追到了沈清莲的身后。因为跑得太急，他有些气喘，脸颊涨得通红。
“沈……沈清莲同学！” 他鼓足勇气，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带着明显的颤抖。
前方的身影猛地顿住了。沈清莲像是被惊吓到的兔子，身体瞬间僵硬，几乎是本能地，倏地转过了身。她的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充满了警惕、惊慌，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恐惧。当她看清来人是沈星河时，那恐惧似乎消退了一点点，但立刻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疑惑和疏离的冷漠所取代。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臂微微收紧，是一个标准的防御姿态。
“你……？” 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戒备。
四目相对。沈星河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反复排练过的所有台词，所有表情管理，在这一刻全部失效。他看着她那双空洞而警惕的眼睛，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紧张得几乎要晕过去。
他手忙脚乱地，几乎是粗暴地扯开书包拉链（因为太紧张，拉链卡了一下，他用力一拽才拉开），手伸进夹层，胡乱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个柔软的布包。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干净的浅灰色软布仔细包裹好的小包裹，方方正正，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这个……给、给你！” 沈星河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躲闪着，落在她校服的纽扣上。他伸出手，将那个小包裹不由分说地、几乎是硬塞到了沈清莲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的手中。他的动作仓促而笨拙，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切。
沈清莲完全愣住了。她的手冰凉，被塞入一个带着对方体温的、略显坚硬的物体时，她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拒绝。但沈星河塞过来的力道很大，包裹已经落在了她的掌心。
“希望……希望你能开心点！” 沈星河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结结巴巴地、飞快地说出了这句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话。声音不大，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突兀，在空旷起来的大厅里回荡。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用完了所有的勇气，再也无法承受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沈清莲那探究的、冰冷的眼神。他像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猛地转过身，甚至不敢等她有任何回应，就低着头，沿着走廊，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飞快地跑走了！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凌乱和响亮，很快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
整个过程，从冲出杂志架到塞礼物、说话、再到逃跑，不过短短十几秒钟。快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荒诞的梦境。
沈清莲彻底僵在了原地。
她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被强行塞入东西的右手。那是一个用浅灰色软布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裹，触手微凉，隐约能感觉到里面物品的轮廓，不大，但有点分量。布包很干净，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那个男生的、清爽的皂角气息，与她周身冰冷的绝望感格格不入。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个叫沈星河的男生……冲过来……塞给她一个东西……说……希望她开心点？
一连串的信息碎片在她因疲惫和悲伤而几乎停滞的大脑里缓慢地拼接、处理。巨大的错愕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甚至忘了刚才下意识涌起的戒备和恐惧，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了根。
大厅里最后几个学生也离开了，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头顶日光灯管发出的微弱“嗡嗡”声。空旷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像个被遗忘的孤魂，手里捧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烫手山芋般的“礼物”。
开心……点？
这三个字，像最尖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早已麻木的心防。开心？这个词对她而言，陌生得如同上辈子的记忆。她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开心”的位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屈辱和沉重的负担。这个男生，凭什么……凭什么对她说“希望你能开心点”？他了解她什么？他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吗？这轻飘飘的祝福，在她听来，简直是一种残忍的讽刺！
一股混合着恼怒、委屈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凉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她几乎要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包裹狠狠扔出去，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或者直接踩碎！就像对待所有试图靠近她的、虚伪的善意一样！
可是……她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布包柔软的触感，透过冰凉的皮肤，传递来一丝微弱的、陌生的暖意。是那个男生残留的体温吗？他刚才……跑开的时候，脸很红，眼神躲闪，结结巴巴……那不是伪善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和……紧张？
还有之前，在小花园，他挡在她身前，虽然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呵斥林薇薇她们的样子……
这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次又一次地……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东西吗？这包裹里……是什么？恶作剧？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困惑，像迷雾一样笼罩了她。长久以来，她早已习惯了世界的恶意和冷漠，习惯了将他人的任何举动都往最坏的方向揣度。可沈星河的行为，却简单直白得让她无法用惯有的逻辑去解读。这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冰冷的穿堂风吹过，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最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或者说，是内心深处那丝早已被埋没的、对“光”的微弱本能渴望，战胜了立刻丢弃的冲动。
她将那个灰色的软布包裹，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只是，那紧握着包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走出图书馆，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街上灯火通明，车流如织，却照不亮她前行的路。她将握着包裹的手缩进袖口里，像藏匿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沿着熟悉的、昏暗的街道，快步向那个称之为“家”的牢笼走去。
一路上，她的心乱糟糟的。那个包裹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滔天巨浪，却也让原本死寂的水面，荡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细微的涟漪。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个男生究竟意欲何为。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夜晚，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笨拙的“礼物”，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而那个送完礼物就仓皇逃走的少年，此刻正躲在远处一个拐角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火烧火燎，心里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解脱和更深担忧的复杂情绪。
礼物，送出去了。
接下来，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