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手持古卷，连连摇头叹息。
“我呢，本来对大和尚是相当敬仰的。”
“你屡次违逆朝廷，妄图偷渡日本，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朝廷崇道抑佛，导致心生怨怼。”
他摊摊手：“可朝廷虽没有大力弘扬佛法，但也没有对你们横加干涉啊。”
李固指了指藤原清河。
“如果本真人没记错，前些年日本的玄昉大和尚东归时，还被圣人赐予紫金袈裟！朝廷也没算亏待你们吧？”
“各处的石窟、造像也没停吧？”
“你律宗在江淮之地大肆传法，受戒百姓近十万，官府说什么了？”
他最后指了指自己：“就连本真人，身为天师亲传，还协助不空三藏法师南传佛法，请旨让尔等可在边镇拥有武装，甚至某在岭南时，章仇节度来信，说岷江大佛钱资不够，问我如何处置.......”
李固从大次中起身，来到鉴真身前。
“本真人慷慨解囊十万贯！甚至建议章仇节度请旨，允其在剑南倡议官民积极捐助，庇佑当地！”
大和尚面色更加悲苦，口中诵经不止。
“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佛经东渡也就罢了，那些匠人、医书、种子、农书，各类典籍，还有随船各类器具，机械，也是你佛家的东西？”
鉴真勉强道：“那都是善信所赠！”
李固差点被气笑了。
他将手中古卷展开，指着最后落款：“那这王右军的《丧乱帖》也是善信所赠？还有其子献之公的《中秋帖》、《夏日帖》、《鹅群帖》......”
李固俯身死死盯住鉴真。
“送你大小王真迹的善信，是太宗文皇帝，还是高宗孝皇帝？亦或是则天帝？”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这问题是能答的？
大小王的真迹自大唐开国以来，都是奉若珍宝。
特别是书圣王羲之传世字帖。
极受李世民喜爱。
甚至动过将其所有作品带入昭陵陪葬的念头。
虽然最后只拿了部分进去，但剩下的真迹基本都是皇室珍藏，鲜有流落民间的。
众人都是震惊失语。
这和尚明面上为天下律宗第一，但竟然做出如此事来？
胆大包天已不足以形容。
简直是对佛门声誉的毁灭性打击。
鉴真沉默不语。
他一个字都没法说，也不敢说，也不愿说。
李固此时转头看向藤原清河：“藤原卿，此四帖到了贵国，该会被如何对待啊？”
此时的藤原正使内心也是追悔莫及。
是他默许了大伴仲麻吕的所作所为。
出了事儿就将责任推到对方头上，但要是成功偷渡，功劳就是他的。
但其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鉴真大和尚如此大胆，竟然敢将此珍物带走！
这不是害人吗？
“外臣万死！”
“你耳朵不好使吗？”
李固沉声道：“我只问一遍.....如果不好好回答，某自押你到长安分说！！！”
藤原清河瞬间汗如雨下。
“这.....定是献于天.....国王陛下，视为传国重宝，置于汉赐金印之侧，秘藏大奥之中，不轻易示于人前。”
李固微微颔首。
“换了是我，也会将好东西藏起来，免得其原主后人索要。”
这句冷嘲热讽，让藤原清河以下所有日本使团成员面皮涨红，却又无法反驳。
此时被看押在侧的主持们也像霜打的茄子，没力气叫嚣了。
更有甚者，反倒是对着鉴真嘲弄起来。
“我当律宗如何厉害，整日一股清高模样！谁知是看不上我等小乘佛法，竟行那偷天换日之术！阿弥陀佛~佩服！佩服！”
“我看律宗以后改名好了，不如叫偷宗~”
“人家明摆着要去日本发扬光大，应叫日宗~”
........
本来隐隐与官军对峙的大明寺僧众，此时也是面色灰败，大部分盘膝而坐，听凭发落了。
而鉴真的一众关门弟子，却是怒不可遏。
若不是李固在场，说不得瞬间就要内讧起来。
他们本就反对鉴真东渡。
律宗已在江淮之地盛极一时。
香火之鼎盛，信众之庞大，天下少有。
朝廷官方虽不甚支持佛门，可这里是江南！
天下第一律宗的主持不做，非要东渡？！
大和尚的心思他们也不是不了解。
无非是想再进一步，成佛作祖！
日本国渴慕中华文化。
但却对本土道门不甚感冒，一直对佛法汲汲以求。
而律宗又是以持戒森严着称。
到了日本绝对能执诸派之牛耳。
鉴真更是能凭借其地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本教宗。
甚至仿效天竺与西域前贤，将东海大国自国主以下，全部度化为僧，建立起一个盛大佛国！
肉身立地成圣！
“你以一己之私，枉顾朝廷、枉顾生养你的大唐百姓、信众，甚至不顾教派僧众、弟子！”
李固冷笑一声，继续道：“善信所赠？！什么善信？你敢说吗！？那善信不是我大唐之民？”
“哼！只会慷他人之慨！这佛经是你所写还是你所译，这器具是你发明还是你制造？！这技术是你研究的？还有这些医书，建筑图录，无不是无数代先人智慧积累、结晶！这就被你送出去了？！”
“朝廷同意没有？！百姓同意没有？！”
圣人就不用说，正旦朝会上就当众拒绝了。
李固这一顿斥责自然是很有道理，但落在众人耳中却是有些不同意味。
堂堂镇军大将军。
为何对一个小小的律宗禅师有如此大的怒气？
数落两句，就发有司审查就是了。
至于这样？！
谁知此时李固话锋一转。
“当日文成公主做了跟你类似的事情，可结果如何？”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无不呆愣当场。
王维一直风淡云轻的脸上，都不自觉地抽了抽。
吐蕃几乎是大唐的头号死敌！
而这高原强国之所以有如此实力，当年和亲之策功不可没。
海量书籍、匠人、技术被输入高原。
大大提升了吐蕃农耕水平、冶炼水平，甚至是政治治理的水准！
可以说。
是大唐手把手教出来的一个宿敌。
可当年文成公主是奉旨而行。
今日鉴真是私自偷渡。
更何况。
这不是指摘太宗文皇帝战略失误吗？
这话是敢说的？！
可众人也因此了然李固的一片苦心。
大唐不能在对外政策上，再犯一次吐蕃之失！
藤原清河立马带着众使臣跪倒在地。
“大将军！我日本国上下对大唐之忠心，日月可表，天地共鉴！”
不管是出于外交礼仪，还是各自身上的散官品秩。
这位藤原正使都不至于向李固下跪。
但当下情形由不得他不这么做。
这大帽子扣得太狠了！
吐蕃使臣如今是啥待遇？
正旦大朝当日藤原清河可是亲眼所见。
被大唐狠狠揍过以后，连求和都不行！
任其在朱雀门前下跪到死都不能让圣人哪怕眨一下眼睛。
白江口之战虽过去了数十年。
但家家戴孝，户户出殡的惨烈景象，犹如昨日。
如果大唐战略转向，真将日本与吐蕃相提并论。
他藤原清河万死，也难辞其咎！
李固笑眯眯地将其扶起：“藤原卿言重了，你等心中所想，本将岂会不知？呵呵~~不过还请你们在扬州暂留，长安诏书不日便到。”
虽然对方脸上挂着笑容，但藤原清河此时的内心已沉入谷底。
晁衡也是连连摇头叹息。
此时。
一声闷响传来。
鉴真以头撞柱自戕，血流不止。
李固有些厌恶道：“把大和尚救回来！戴罪之身，其性命现在不由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