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怎么发现的?”卓玛的声音在浓雾中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混合着破罐破摔的平静,“不,您早就知道了,在我和这个死鬼结婚的时候,对吧,巴代雄?”
乌执静立如松,深紫祭袍上的繁复纹路在灰白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活物。他没有否认,清冽的声音穿透湿冷的空气,一字一句,敲在卓玛的心上,也砸在远处偷听的我的耳中:“你对外来之人动心,贪恋山外虚妄温暖,却又惧怕重复你阿妈被抛弃的命运。从一开始,你给他下的就不是情蛊,而是缚魂索命的牵丝蛊。而沈文渊中的,也并非卓瑶那点粗浅的‘睡睡粉’,是你暗中加重了分量,对吗?”
卓玛闻言,并不意外,反而大大方方承认,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得意:“巴代雄明察秋毫。可惜,您既然早就知道,为何当初不阻止?是觉得我可怜?还是觉得……这寨子里多一个被蛊虫噬心的傀儡,也无所谓?”她的语气带着嘲讽,却又透着一丝苍凉。
“卓瑶是无辜的。”乌执的声音依旧平静。
提起卓瑶,卓玛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像是被触及了最痛的神经,声音陡然尖利:“无辜?她凭什么无辜?!明明我的蛊术学得最好!我才是最像阿婆的那个!可阿爹呢?他眼里只有卓瑶!就因为她是幺女?就因为她那副天真愚蠢的样子更讨喜?处处偏心她!连嫁给汉人这种‘好事’,当初也是先问的她!她不要,才轮到我!我算什么?啊?!我算什么?!”积压多年的怨毒在此刻彻底爆发。
“你太愚昧了。”乌执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不该让外人撞见。”
“我愚昧?”卓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癫狂,“巴代雄,您不也愚昧了吗?您为了那个汉人女,又做了什么?那个书生最怕什么,您不就给他下了什么吗?您说我对外来之人动心,您自己不也对那个汉女动了心吗?您甚至……让她戴上了您的‘本命蛊’!”
乌执绿色的眼眸倏然微眯,周身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卓玛止住笑,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决绝和疯狂:“巴代雄,您今日……是来杀我清理门户的吗?”
话音未落,她猛地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地面的泥土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鲜血仿佛有着生命,渗入泥土的瞬间,地面开始微微拱动,一只只通体漆黑、尾钩猩红的蝎子从中钻出,如同收到指令的军队,窸窸窣窣地、朝着乌执的方向迅速爬去,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黑色潮汐!
与此同时,四周的草丛、石缝中,无数毒蛇、蜈蚣、蜘蛛等各种毒虫疯狂涌出,仿佛早已潜伏多时,瞬间将乌执层层包围!它们的数量之多,行动之统一,绝非卓玛一人短时间内所能操控!
“巴代雄,”卓玛脸色因失血和兴奋而变得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您不该来见我的。既然您来了,看到了不该看的,就不能让您活着回去了。”
乌执后退一步,目光却并未多看那些逼近的毒虫,而是锐利地盯向卓玛:“是谁,让你置我于死地?”
卓玛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是一个……你我都惹不起的人。巴代雄,您挡了太多人的路了。”
“你杀不了我。”乌执陈述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有雾。
卓玛轻叹一声,手腕的血仍在流淌,眼神却飘向了乌执身后的某处,带着一丝怜悯和残忍:“我的确杀不了您。可巴代雄……您不该有软肋的。”
乌执眉心微蹙,尚未完全理解她话中深意。
下一秒,那原本汹涌扑向乌执的虫潮,仿佛接收到了无形的指令,骤然改变方向!如同黑色的死亡洪流,朝着我藏身的那棵大树后方——朝着我,疯狂涌来!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只看到一大片黑压压、蠕动着的恐怖东西瞬间淹没了脚下的土地,直扑面门!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
“阿执——!”我失声尖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待被吞噬的剧痛。
预想中的撕咬没有到来。
一股熟悉的、带着清冽药草香的冷意瞬间笼罩了我。一个身影快如鬼魅,挡在了我与虫潮之间。
是乌执!
他背对着我,深紫的祭袍无风自动。我惊恐地看到,就在他挡住我的刹那,卓玛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地暴起,将那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进了乌执的胸口!
“呃……”一声极轻的闷哼。
乌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那股好闻的药草香里,瞬间混入了一丝血腥味。
“乌执!”我魂飞魄散。
乌执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单手闪电般扣住卓玛持刀的手腕,阻止匕首更深的刺入。另一只手的腕间——正是我之前一直戴着、却不知何时消失的那只银镯所在的位置——一道细长的、几乎看不清的白影骤然射出!
那是一条通体银白、宛若月光凝成的小蛇!它快如闪电,精准地狠狠一口咬在了卓玛的脖颈动脉上!
卓玛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疯狂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她闷哼一声,双手瞬间卸力,匕首脱手,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摔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
而那些失去控制的毒虫,顿时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原地乱窜了一会,迅速钻回泥土草丛,消失不见。
危机解除。
但乌执的情况却极其糟糕。匕首还插在他的胸口,创口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不祥的紫黑色!刀上有剧毒!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身体摇摇欲坠。
“乌执!乌执你怎么样?!”我冲上前,扶住他冰凉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手抖得不成样子。
乌执勉强睁开眼,绿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有些涣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口暗色的血。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昏迷的乌执的手臂架在我的肩膀上,背起他,踉踉跄跄地朝着寨子的方向拖行。
天空不知何时聚集起浓重的乌云,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雨水混合着汗水、泪水和乌执胸口的血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脚下的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我能感受到背上乌执的体温正在一点点流失,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阿执……别睡……求求你,别睡……”我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喊着,声音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
突然,脚下猛地一滑,我背着乌执从一个陡峭的土坡上摔了下去!为了保护他,我硬生生用膝盖撞上了一块凸起的石头!
钻心的剧痛瞬间传来,我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膝盖处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鲜血迅速染红了裙摆。
“呃……”我痛得几乎咬碎银牙,但看着怀里气息奄奄的乌执,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我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膝盖撕裂般的疼痛,再次将乌执背起,一步一步,在泥泞的暴雨中,拖着伤腿,朝着那片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吊脚楼群挪去。
雨水冰冷,却浇不灭我心中那份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坚定。
终于,寨子的轮廓越来越近。
“撑住……阿执……我们到了……”我哽咽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救救他——!”
声音淹没在暴雨声中,但我看到最近的一座吊脚楼里,有人推开了窗。
希望,就在前方。
而我背上的乌执,生命的气息,正在飞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