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连绵数日,仿佛要将北六寨这片新生的土地彻底冲垮。
压抑的雨幕下,急促的铜锣声撕裂了沉闷,一道道嘶哑的呼喊接连传来。
“东渠堵了!水漫上田埂了!”
“西井的水全浑了,泛着一股怪味!”
“张屠户家的耕牛喝了井水,口吐白沫,死了!”
警讯如同一支支淬毒的冷箭,射入刚刚趋于平静的寨中人心。
林昭立于舆图前,面沉如水。
他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了几个朱红色的圈点上。
断渠的位置,竟与前几次宗族械斗时的破坏点高度重合!
而每一次,都精准地发生在陈氏宗族祭祖的深夜。
这绝非巧合。
“公子。”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她快步入内,将一本薄薄的病录递上,“这是寨中最新的疫况。发热、咳血者已达十七人,无一例外,皆饮用过东井之水。更蹊奇的是,这些人的症状轻重,竟与他们饮水的早晚、多寡,清晰地形成了序列——最早打水、饮水最多的人家,病情最重。这……分明是人为投毒!”
林昭接过病录,目光在那一行行记录上扫过,眼神骤然冷冽如冰。
好一招毒计,若非苏晚医术精湛,观察入微,一场突发的“瘟疫”便足以将他这段时间的努力尽数摧毁。
“他们要的不是十七条人命,他们要的是整个北六寨的人心。”林昭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人心一乱,这屯田大计,便是不攻自破。”
他霍然转身,命令如连珠炮般发出。
“小哨!”
“在!”一名精瘦的少年闪身而出。
“你立刻率领童子哨,沿寨中所有水渠、水井排查。每至一口井,便吹响‘长鸣灾音’!任何人不得私自取水!”
“遵命!”
尖锐而绵长的哨音很快便在雨中回荡,那是一种仿若孤狼哀嚎的音调,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
寨中百姓闻声,虽惊慌,却已有了主心骨,纷纷自发地封锁井口,将家中存水架火煮沸。
“苏晚!”
“民女在。”
“你带人挨家挨户分发解毒汤药,并教导妇人,用草木灰和石灰制作简易滤池,万不可再生饮井水!”
“是!”
命令下达,林昭却未在堂中安坐。
他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亲自带着周九等几名亲卫,直奔水况最险、病患最集中的东井。
东井位于寨子地势最低洼处,井口周围泥泞不堪,混杂着腐烂的草叶和牲畜粪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挖!”林昭指着井边一处颜色异常的松软泥土,沉声下令。
亲卫们挥动铁锹,泥土翻飞。
不过三尺深,铁锹便碰到了一个硬物。
“铛”的一声脆响,一个裹着层层腐草的黑陶罐被挖了出来。
周九小心翼翼地捧过陶罐,拨开腐草,揭开封泥。
一股极淡的、类似石灰的腥气飘散而出,罐内是半满的白色粉末。
他捻起一撮,凑到鼻尖轻嗅,又用指尖沾了点放入口中,随即立刻吐掉,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是砒霜!而且混入了生石灰。无色无味,遇水慢发,剂量不大,却足以让体弱者久病不愈,最终衰竭而亡。好毒的心肠!”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上次是‘天怒渠崩’,这次是‘人祸藏毒’。他们倒是越来越有长进了。”
毒源已找到,但藏在暗处的毒蛇不揪出来,北六寨永无宁日。
“陈元礼!”林昭唤道。
“属下在!”陈元礼快步上前,神情羞愧而愤怒。
水源被投毒,是他这个督管民生之人最大的失职。
“你即刻对外宣称,因寨中突发疫病,为免人心惶惶,屯田之事,暂缓推行!”
陈元礼一怔,随即领悟过来,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消息一出,整个北六寨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一些本就对屯田改革心存疑虑的宗族老人,开始窃窃私语,言辞间满是“触怒祖宗”、“天降惩罚”的论调。
当夜,风雨稍歇。
陈氏祠堂深处,几缕微弱的烛光下,数个黑影幢幢。
“渠已断,毒已投,那林昭果然怕了,连屯田都停了!百姓们明日再闹上一闹,他必然焦头烂额,到时……”一个得意的声音响起,正是原陈氏管家钱七的兄长,钱大。
他对面,一个身形笼罩在黑衣中的人影沙哑地问道:“事情可做得干净?”
“放心!用的都是外乡的泼皮,拿钱办事,事后早打发走了。至于那毒,无色无味,神仙也查不出来!”钱大拍着胸脯保证。
他没有注意到,祠堂厚重的屋脊之上,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壁虎般紧贴着瓦片,将一切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确认了主谋,小哨悄无声息地滑下屋檐,隐入黑暗。
三声短促、模仿虫鸣的哨音响起,是行动的信号。
早已埋伏在祠堂外的阿岩,不顾肩伤未愈,一脚踹开偏门,如猛虎下山般扑了进去!
钱大等人惊骇欲绝,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悉数擒获。
阿岩从钱大怀中,更是搜出了一本账册,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某月某日,断东渠,赏银五两;某月某日,污西井,赏银三两……”
天明,雨过天晴。
林昭在寨中广场上搭起高台,将钱大一干人犯押于台前。
那本血淋淋的账册,被他一页页当众展示。
寨民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唾骂声、石块如雨点般砸向钱大。
“杀了他!杀了这群丧尽天良的畜生!”
“他们要逼死我们啊!”
林昭抬手,止住众人的喧哗。
他却不急着审问钱大,反而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愤怒的脸庞,朗声问道:“乡亲们,你们说,这些人费尽心机,又是断渠,又是投毒,究竟是想让你们做什么?”
“造反!”人群中有人怒吼。
林昭缓缓摇头:“不,他们要的,甚至不是你们的命。因为死人,是不会逃跑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想要的,是让你们怕!让你们乱!让你们觉得这里待不下去了,然后拖家带口地逃离北六寨!你们一逃,这刚刚开垦的田地就会荒芜;田地一荒,我们的改革就会彻底崩盘!他们要的,是毁掉你们所有人的希望!”
一席话,如惊雷贯耳,让所有寨民恍然大悟。
恐惧和愤怒,瞬间化为了扞卫家园的决心。
“我们不走!这是我们的家!”
“跟他们拼了!”
看着群情激愤的百姓,林昭微微一笑,对身旁的小哨点了点头。
小哨会意,领着一群半大的孩子,用清脆的童声,在广场上唱起了一首新编的童谣:
“井有毒,莫慌张,哨一响,医就到;
渠断了,不怕晚,官督修,三天满。
坏人藏,抓得光,分了田,家业旺!”
稚嫩而充满希望的童声,传遍了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这歌声简单直白,却比任何严厉的法令更能安抚人心。
当日午后,已有数十户准备外逃的家庭,默默地又折返回来。
林昭随即下令,由陈元礼督办,三日之内,必须修复所有被毁渠道。
陈元礼立下军令状,亲自背着石料,跳入冰冷的泥水中,双膝跪行,一寸一寸地丈量、修正。
他用最笨拙也最诚恳的方式,洗刷着自己的失职之过。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股清澈的渠水顺着新修的石渠哗哗流淌,最终汇入东井时,整个北六寨沸腾了!
百姓们自发地敲锣打鼓,欢庆新生的到来。
林昭牵着儿子林安的小手,来到渠边。
他递给小安一把小小的铁锹,让他亲手为新渠铲上第一捧土。
人群中,须发皆白的老农陈九章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对着林昭深深一拜,声音哽咽:“林公子!老朽……老朽愿将祖坟旁最后那二分私田,也并入公垦!请公子为我陈氏子孙,做个见证!”
林昭连忙将他扶起,目光越过眼前欢庆的人群,望向远方连绵的青山,轻声道:“以前,水断了,人心就散了。如今,水断了,却是孩子们的歌声先到。”
夜归,崔砚在书房中,就着灯火,在自己的手记上郑重写下:是日,渠通人归。
非因威压,实因信达。
民心七线,如身之血脉,其痛可感,则国运坚韧。
林昭处理完手头最后的文书,走到窗边,看着月色下恢复生机与宁静的山寨,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他转身,看向不远处桌案上,那份由陈元礼熬了数个通宵才整理出的厚厚卷宗。
水患已平,人祸已除,但这只是表象。
他缓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卷宗粗糙的封面,目光深邃如夜。
这北六寨的水,明面上的已经清了,可那些藏在田亩、户籍、存粮背后,看不见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显露出它真正的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