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轴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呻吟,一个小小的身影推门而入。
是小顺子。
他提着食盒,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惊扰了这方寸之地的死寂。
昏黄的油灯下,高德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生气,只剩下一具枯槁的轮廓。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锦囊,那曾是离京时陛下亲赐的荣耀,此刻却像烙铁般贴着他的胸口,灼烧着他最后的神智。
他的目光空洞地投向虚无,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食盒打开,是两样精致小菜和一碗尚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然而,高德纹丝不动,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小顺子静静地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饭菜的热气散尽,变得冰冷。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将碗筷收回食盒。
临走前,他却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高德的枕边。
那是一本线装书,封皮陈旧,上书《旧报重录》第三册。
这是他当年冒死从那场焚烧档案的大火中抢救出的孤本,是无数被销毁的《焚档录》中,唯一留存的“反面”铁证。
更重要的是,这册书里,夹着他当年亲手为高德递出的第一封,也是最致命的那封,弹劾林昭的密报原件。
木门再次合上,柴房重归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高德的手指终于动了一下。
他僵硬地转过头,视线落在了那本书上。
他伸出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书册拂到面前。
书页被翻开,一股陈旧的墨香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份泛黄的奏报时,整个身体都剧烈地一震。
那熟悉的朱砂批红,是他自己的笔迹,狂放而决绝,每一个字都透着当年的意气风发和不容置疑。
“急递御前,不得延误。”
区区八个字,此刻却像八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入他的眼中,洞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十年了,他亲手将林昭送上绝路,又亲眼看着他从地狱爬回,成了自己无法撼动的梦魇。
喉头猛地一紧,一股腥甜的暖流直冲而上。
“噗——”
一口乌黑的血喷涌而出,将那八个朱红大字染得更加妖异,触目惊心。
天光乍破,林昭晨起练剑完毕,陆文远已在廊下候着。
小顺子端着空空如也的食盒和那本染血的书册,跪在阶下,将昨夜的情形用手势比划得一清二楚。
陆文远看得心惊,低声道:“将军,高德此人冥顽不灵,竟咳血明志,不如……”
“不必。”林昭的目光落在书页的血迹上,眼神幽深,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他淡淡吩咐道:“去厨下,煮一碗睢阳风味的粟米粥来。”
陆文远一愣,那玩意儿……粗粝的粟米混着苦涩的野菜根,是当年睢阳被围,城中断粮时,将士们果腹的唯一热食,其味涩苦,难以下咽。
将军这是要……折辱他?
小顺子却像是听懂了,重重叩首,转身飞快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灰色糊状物被送进了柴房。
高德已经醒来,正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一个破旧的风箱。
当他看到那碗粥时,空洞的眼神骤然凝固了。
这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苦涩草根的味道,瞬间将他拉回了十年前那个人间炼狱。
他嘴唇翕动,沙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你……还记得这个味道?”
小顺子静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摸出早已备好的纸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递了过去。
“将军说,饿不死的人,才有资格谈太平。”
高德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猛地闭上双眼,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入碗中,与那苦涩的粟米粥混为一体。
良久,他颤抖着手,端起那碗粥,机械地、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与此同时,书房内,陆文远面色凝重地进言:“将军,阿全昨夜子时私会了周青,两人在暗巷密谈了半柱香。周青是内侍省的人,我担心……”
林昭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若有所思。
“知道了。”他没有下令抓人,反而吩咐陆文远,“去,取一份空白的密折和一方上好的印泥来,就放在我书案最显眼的地方。”
陆文远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办。
布置妥当后,林昭竟直接披上大氅,备马出府,声称要去城外军营巡视半日。
府中耳目众多,将军离府的消息很快传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道黑影鬼魅般潜入了书房。
正是阿全。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份空白密折上。
他
“高监心脉将绝,若再郁结,七日必亡。”
写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蘸了印泥,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落款处。
那印章赫然是伪造的“内侍省急奏”之印。
他将这份特殊的“密报”端端正正地放在林昭的帅案之上,这才悄然后退,消失在阴影里。
傍晚,林昭归来。
他走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那份密折。
他拿起来,看着上面的字迹和那个粗糙却用心的伪印,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是欣慰,又仿佛是感慨。
“他终于学会了……为别人冒险了。”
当夜,三更已过,万籁俱寂。
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小顺子,而是林昭。
他没有带任何护卫,只提着一盏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风灯。
灯光下,高德倚墙而坐,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见到林昭,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一只手有力地按住了肩膀。
“不必。”林昭的声音很沉,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高德平齐,“你还记得睢阳最后一战吗?”
高德的身体僵住了。
林昭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十年时光,直视着他的灵魂:“城破前夜,你替我连改了三道军令,瞒过了张巡张大帅,让我带着最后三百残兵,从无人注意的东门突围,给我挣了一条活路。”
高-德喉结滚动,沙哑地挤出几个字:“你……本该死在那里的。”
“是啊。”林昭点了点头,眼神坦然得可怕,“我本该和张帅一同殉城。可是你让我活下来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现在,换我让你活下去。”
说完,林昭起身离去,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顺子奉命而来,手中捧着一柄古朴的长剑。
那并非林昭惯用的杀伐之剑,而是当年睢阳主帅张巡的遗物。
小顺子没有进门,而是将这柄剑庄重地悬挂在了柴房的门楣之上。
剑穗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陶铃。
夜风吹过,陶铃发出一阵清脆而微弱的声响,叮铃,叮铃。
那声音,像极了当年围城时,守夜的哨兵在城头之上,为了证明彼此还活着而遥相呼应的暗号。
次日清晨,大雪初霁。
阿全奉命去柴房外巡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
柴房的门大开着,那个本该在等死的高德,此刻竟拿着一把扫帚,在院中一下、一下地扫着雪。
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下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却又一丝不苟,执拗得可怕。
他一路扫到了那柄悬挂的张巡遗剑之下,忽然停住了动作。
他没有抬头看剑,而是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林昭寝室的方向。
那里灯火未熄,人影绰绰。
风雪中,他那几乎被冻僵的嘴唇微微开合,一声几不可闻的自语,混杂在风声里,飘散开来。
“我……还能当影子吗?”
风过,门楣上的陶铃再次被吹响,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无人应答,却又仿佛,已是最好的回答。
那扫帚,被他再次握紧,力道竟比之前沉稳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