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那句云淡风轻的问话,像一根无形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车内所有人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认知。
顾飞脸上那份大仇将报的亢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只剩下冰冷的茫然。
他引以为傲、潜心谋划了十几年的复仇剧本,在林默这句话面前,陡然出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致命的逻辑漏洞。
是啊……为什么?
他那个视万物为棋子、连亲情都能精准算计的父亲,那个多疑到连枕边人都信不过的枭雄,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放任他这颗“定时炸弹”进入一个如此不确定的地方?
这不合常理。
除非,他进来,本身就是父亲棋局中最重要的一步。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从顾飞的尾椎骨攀升而上,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自以为是执棋复仇的猎手,到头来,难道也只是另一枚更大棋盘上的祭品?
车内的气氛,从刚才的惊骇与凝重,变得愈发死寂和诡异。
刘建国和柳队脸上的肌肉紧绷,他们同样意识到了这个被忽略的、最可怕的可能性。
他们以为自己网住了一条大鱼的“饵”,可如果这个“饵”本身就是另一头更凶猛巨兽投下的“深水炸弹”呢?
“不对劲。”刘建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死死盯着顾飞,“整件事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的味道。”
柳队没有说话,但已经拿起了内部通讯器,他的手指在几个特定号码上悬停,显然是在思考是否要立刻将这个颠覆性的变故上报。
“现在上报,我们说不清。”林默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目光依旧停留在顾飞身上,语气却异常冷静,“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打草惊蛇,只会让顾恒远这条老狐狸,彻底沉入深海。”
副驾驶的座位仿佛成了这辆临时指挥车的核心,林默的冷静,无形中稳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那怎么办?”柳队放下通讯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下的局面,已经完全超出了预料。
“先把这张牌桌上所有‘看不见’的玩家,都请上桌。”林默转头,对刘建国说:“刘队,把丁子钦和陈威导演叫来。”
刘建国一愣,随即恍然。
丁子钦的背景他们清楚,是绝对的自己人,而且脑子活络,看问题角度刁钻。
至于陈威……能被选为这部大戏的导演,并且被允许在真正的派出所里进行这种级别的拍摄,他的身份,绝不止是一个普通导演那么简单。
“好。”刘建国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拨通了电话。
……
几分钟后,商务车的车门被拉开。
丁子钦和陈威一前一后地钻了进来。
丁子钦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当他看到车内这诡异的“三堂会审”阵仗,以及顾飞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时,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陈威则显得沉稳许多,他一上车,就摘掉了那副在片场装模作样用的黑框眼镜,露出一双和导演身份毫不相符的、冷静而深邃的眼睛。
他只是扫了一眼车内的气氛,就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出变故了?”他直接看向刘建国,连客套都省了。
车门关上,这小小的空间里,聚集了警方、特殊背景的“圈内人”,以及来自罪恶核心的“复仇者”。
一个围绕着顾恒远真正后手的临时作战会议,正式开始。
刘建国言简意赅,用三分钟将顾飞的“坦白”和林默提出的那个致命疑点复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丁子钦和陈威的反应截然不同。
“我靠!”丁子钦没忍住,低声爆了句粗口,他震惊地看着顾飞,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兄弟,你藏得够深啊!演了十几年的傻子,你他妈不去拿奥斯卡都屈才了!”
而陈威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目光在林默和顾飞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分析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
“林默的怀疑,是对的。”陈威终于开口,一针见血,“以我对京城里那些老狐狸的了解,顾恒远这种级别的人物,绝不会犯‘放虎归山’的低级错误,除非……他放出去的根本不是虎,而是一只他认为已经被驯服的、携带着致命病毒的信鸽。”
“信鸽?”柳队咀嚼着这个词。
“没错。”陈威的目光变得凝重,“他根本不担心顾飞会说出什么蠢话。因为在顾恒远的认知里,顾飞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允许’顾飞知道的。他用这些‘秘密’当成锁链,拴住了顾飞,让顾飞自以为掌握了复仇的武器。”
“而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警方这个‘最安全’的牢笼,来保护他这只‘信鸽’,直到需要他飞出去送信的那一刻。”
这番话,让车内的空气冷得几乎能凝结出冰霜。
顾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以为自己是复仇的恶鬼,结果到头来,依旧是父亲手中的提线木偶。
这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愤怒!
“他的‘后手’到底是什么?”刘建国问道,这才是眼下最核心的问题。
所有人陷入了沉思。
“或许……是资产转移。”林默不确定的提议道。
“对。”丁子钦立刻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顾恒远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不惜让整个清风集团陪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金蝉脱壳!他要把他那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见不得光的庞大资产,彻底洗白,转移出去!而这个转移过程,需要一个最关键的环节——一个看起来绝对干净、绝对不会被怀疑的执行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顾飞身上。
“不可能!”顾飞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都变了调,“我名下所有的账户都被监控,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可能帮他转移资产?!”
“这正是顾恒远的高明之处。”林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像一个冷酷的解剖医生,一层层剖开这具名为“阴谋”的尸体,“他不需要你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转账操作。他只需要你,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一个特定的地点,用一个特定的方式,发出一个‘信号’。”
“这个信号,就是启动他整个海外资产转移网络的‘总钥匙’。”
“而你,顾飞,”林默看着他,一字一顿,“就是那把钥匙。”
“他将这把最关键的‘钥匙’,放在了最坚固的保险柜里——也就是警方的保护圈内。他用警方的力量,来保护他的‘钥匙’不被他的其他子女,不被他的竞争对手抢走。他甚至算准了,警方会因为顾飞‘坦白’的价值,而对他严加保护。”
“他赌的,是你们的思维盲区。你们只会防着他派人来‘劫走’顾飞,或者‘灭口’顾飞,却绝对想不到,他的计划,根本就是让顾飞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着接收他的‘指令’。”
林默的这个猜想,如同一道闪电,撕裂了眼前的迷雾。
刘建国和柳队只觉得后背发凉。
如果林默说的是真的,那他们这段时间的行动,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倾尽全力保护的“证人”,竟然是敌人安插在他们心脏里的“核弹按钮”!
“指令……会是什么?”顾飞的声音干涩,他拼命在脑中回想着,却找不到任何头绪。
“可能是任何东西。”陈威接过了话头,他的表情无比严肃,“一句台词,一个动作,一首歌,甚至是你接受采访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对于顾恒远那种控制狂来说,他一定会用一种他认为万无一失、且只有你和他能懂的方式,来传递这个指令。”
“是暗号!”丁子钦猛然想到了什么,“他妈的,这不就是谍战片里的情节吗?他肯定在顾飞来剧组前,就跟他约定了某个暗号!”
“约定?”顾飞的脸色愈发惨白,他死死地咬着嘴唇,脑海中疯狂闪过一帧帧画面。
来剧组前,父亲和他有过一次谈话。
那是在书房,他一如既往地扮演着那个桀骜不驯的蠢货,向父亲索要进入《无言的真相》剧组的机会,理由是“林默在里面,他要去抢风头”。
他本以为会遭到呵斥,但那天,父亲却出奇地和颜悦色。
顾恒远只是安静地听完他的胡闹,然后走到他面前,为他整理了一下那身浮夸的衣领,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当时,父亲说了什么?
顾飞的瞳孔猛地收缩,一段被他当成是临别赠言而忽略掉的话,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父亲说……”顾飞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看着车里的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复述道:
“‘阿飞,你是我所有儿子里,最像你母亲的。’”
“‘这部戏,对你很重要,是你翻身的机会,要好好演。’”
“‘等你拍完这部戏,拿到你人生第一个‘最佳男主角’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在获奖感言里,亲口感谢你的母亲……’”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无比沉重。
“‘……用她的全名,苏静海。’”
苏……静……海。
这三个字,像三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顾飞的心上。
自从母亲去世后,这个名字就成了顾家的禁忌,再也无人提起。
他一直以为,那是父亲的愧疚。
现在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愧疚,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恶毒、最冰冷的……后手!
“苏静海……”刘建国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爆射,“静海……静海……谐音‘净海’!”
“‘净海计划’!”刘建国失声惊呼,“是国际刑警组织联合多国正在追查的一个超大型跨国洗钱网络!他们的核心服务器代号,就叫‘静海’!”
谜底,在这一刻,被彻底揭开!
顾恒远的后手,原来如此!
他将启动整个洗钱网络的最终指令,伪装成了一句儿子对亡母的“深情告白”!
他要让顾飞,站在万众瞩目的领奖台上,在全世界的媒体面前,亲口说出那个启动罪恶的名字!
到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警方就算知道真相,也无法阻止那个信号的发出。
而顾飞,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启动这个庞大犯罪帝国的罪人,亲手将自己,也送上审判席!
何其恶毒!何其疯狂!
“王八蛋!!!”
顾飞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目赤红,一拳狠狠地砸在车窗上。
坚固的防弹玻璃发出一声闷响,他的指关节瞬间血肉模糊。
复仇?
他所谓的复仇,从头到尾,都是父亲为他铺设的、通往地狱的红地毯!
他不是复仇者,他只是父亲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祭品!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顾恒远这步棋的阴狠和周密,震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林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着几乎崩溃的顾飞,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看透棋局的绝对冷静。
“现在,轮到我们出牌了。”
他转头看向刘建国和陈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顾老先生这么喜欢看戏,那么,我们就陪他演一出更大的。”
“他不是想让顾飞拿‘影帝’吗?”
“我们就让他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