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还在微微颤动。
不是刚才那种要掀翻一切的狂震,而是一种绵长的、从地底深处透上来的余波,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闷闷地,一下,又一下。
山洞里尘土还没落定,飘在镇龙玺黯淡的光晕里,细小的颗粒慢悠悠打着旋。那方玉玺的白光倒是重新稳住了,可明显比之前弱了一截,像是熬了一整夜的人,眼神都散了。
燕云骑们横七竖八歪在地上。
刚才那一通折腾,耗尽了他们最后一点力气。一个个胸膛剧烈起伏,破风箱似的喘,汗水混着尘土,在鬼面底下淌成泥沟。眼睛里那点猩红的光还没完全褪,跟黑暗缠在一起,明灭不定。空气里那股子凶煞气还在,烫人的,像刚熄了火的炭堆,表面灰了,底下还红着。
没人说话。
可这沉默,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是累,是麻木,是等下一个命令。现在这沉默里头,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有根看不见的弦,绷得死紧,轻轻一碰就要断。
燕一的话,还有罗成没否认的真相,像烧红的铁烙子,狠狠烫进了每个还能思考的脑袋里。
“魂飞魄散……亦是归宿……”
归宿?
哈。
几个骑士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碎石。指节发白。有人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什么。盔甲缝隙里,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不怕死。真不怕。刀山火海都蹚过来了,死算个球。
可“献祭”……“燃尽灵魂”……
这他妈不一样。
死了,好歹留个尸首,留个名。魂飞魄散?那是连存在过的痕迹都给你抹了,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来过这世上。为的什么?就为那个“天下”?那玩意儿多大?多重?摸得着吗?
凭什么?
一阵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突然响起。
吱——嘎——
是燕九。
他没像刚才那样吼,只是低着头,左手铁手套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刮擦着右腿侧面的玄甲。力道极大,刮出深深浅浅的白痕,金属摩擦声尖利得能钻透耳膜。他整个人绷得像块石头,煞气从盔甲缝隙里丝丝缕缕往外渗,混乱,暴躁。
另一个靠在岩壁上的骑士,动了动。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鬼面狰狞,可那双透过眼孔看出来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直勾勾地,盯向了站在山洞口的那个背影。
他开口,声音干得像是砂纸在磨石头:
“主人……”
顿了顿。
“那笔记所言……果真……是吾等唯一的结局?”
“主人”。
不是“将军”。
两个字,差远了。一个透着亲,透着信;这一个,冷,硬,隔着层捅不破的冰。
罗成的背影,在洞口透进来的晦暗光线下,僵了一瞬。
就这一瞬。
“凭什么——?!”
炸了。
燕九猛地抬头,眼眶里的黑气跟开了闸似的往外涌,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劈了叉:“凭什么我们要魂飞魄散?!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所谓的天下苍生,关我们屁事?!我们守护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他蹭地站起来,动作猛得带起一股腥风,手指胡乱地指向洞外,又指回自己胸口,最后狠狠戳向空气,仿佛那里站着所有他恨的、怨的、不解的东西。
“无尽的痛苦!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最后还要他妈彻底消失?!就为了一句轻飘飘的‘天下’?!去他妈的天下!”
他的咆哮像火星子,溅进了油锅。
旁边两个本就被煞气搅得心神不稳的骑士,眼里的红光“腾”地烧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也跟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煞气不受控制地外溢,撞得镇龙玺黯淡的光芒一阵乱晃。
“就是!老子不服!”
“魂飞魄散……连鬼都做不成……”
“凭什么……”
低吼,质问,混乱的煞气,拧成一股危险的绳,勒向洞口的罗成。
“够了!”
燕一一步踏出,铁靴砸地,铿然有声。他血眸冰冷,周身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凶厉气势猛地炸开,像一堵无形的墙,硬生生压向骚动的几人。
“此乃宿命!自吾等踏入阴山,背负血咒那日起,便已注定!”他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为主人,为使命,纵万死,无悔!”
“宿命?!”燕九竟豁出去了,顶着燕一的威压,猛地扭头,那双几乎被黑气吞没的眼睛,死死钉在罗成始终未转过来的背影上,手指颤抖着指向他:
“那他呢?!”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死寂的空气里。
“罗氏血脉!他为什么不一同‘归宿’?!啊?!”燕九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绝望而扭曲,“就因为……就因为他是执掌虎符的‘主人’吗?!就因为他姓罗?!所以我们的魂飞魄散,就活该是垫脚石,是燃料,就为了成全他罗家的大义?!是不是?!”
山洞里,瞬间静得可怕。
连呼吸声都停了。
只有镇龙玺微弱的光芒,在每个人剧烈收缩的瞳孔里,无力地闪烁。
燕一张了张嘴,那嘶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血红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茫然。
所有目光——质疑的,痛苦的,怨恨的,茫然的,悲哀的——都像淬了毒的钉子,密密麻麻,钉在那个站在洞口、背对着所有人的年轻身影上。
那身影,在昏暗的光里,显得那么单薄。肩膀的线条绷得死紧,几乎要割破那身残破的玄甲。
信任这东西,平日里看着比铁还硬,比山还稳。可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裂开一道缝,就能听见里面“咔嚓咔嚓”全碎掉的声音。
碎得干干净净。
罗成没回头。
山洞口灌进来的风,带着夜里的湿冷,吹动他额前几缕被汗浸透的碎发。他能感觉到背上那些目光,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来,扎进骨头缝里。
他能感觉到,身后这支曾经铁板一块、令行禁止的燕云骑,那根维系所有人的、看不见的纽带,正在被残酷的真相和求生的本能,一点一点,生生扯断。
分道扬镳?
好像……已经由不得他了。
就在这时——
一直蹲在阴影角落里,脸上青鳞在微光下泛着诡异色泽的燕七,忽然动了动。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像是很久没活动的木偶。他没看罗成,也没看暴怒的燕九或沉默的燕一。
他那双异化的竖瞳,缓缓扫过洞内每一个骑士,扫过他们眼中翻腾的黑暗与血色,扫过他们紧绷的、抗拒的、或是绝望的身躯。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混乱的情绪,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若……”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用词。
“有路,可活呢?”
这话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却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每个人心里炸开。
骚动,肉眼可见地停滞了一瞬。
燕七的竖瞳里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格尔泰临死……提及‘替代’。”他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秦王使者……暗示‘他法’。”
他又停顿了一下,给所有人消化这句话的时间。
“未必……全是虚言。”
这话,像是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钩住了那些在绝望深渊里下坠的心。
可紧接着,燕七的话锋,又冷又硬地转了过来:
“但前提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这一次,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吾等,尚是‘吾等’。”
分裂,则力量分散,则人心涣散,则……谁都别想活。不管那“他法”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生机,一盘散沙,连走到那一步的资格都没有。
唯有抱成团,维持着这支队伍最后的形与魂,才有可能在这看似绝境的死地里,用手里的刀,用残存的命,去搏一搏那或许存在的……
变数。
山洞里,彻底安静了。
连燕九眼中翻腾的黑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他胸膛起伏,拳头捏得咯咯响,但终究,没再吼出来。
那根即将崩断的弓弦,被燕七这根突兀的、冰冷的线,暂时勒住了。
可勒住,不等于复原。
那份裂痕,那种深植骨髓的质疑与寒意,已经像毒藤的种子,落在了心土上。只是被暂时压进了沉默里,压进了下一次更猛烈爆发的伏笔中。
前路,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迷雾重重。
而那站在洞口的身影,依旧没有回头。
只是他的右手,在所有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死死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破了皮肉。
一丝温热黏腻的液体,顺着指缝,无声地滴落。
滴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晕开一小片暗色。
很快,就被尘土吸收了,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