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年,父亲从西域带回一面鎏金鸾鸟纹铜镜。
镜背刻着一段模糊的梵文,父亲叮嘱我莫要夜间照镜。
我未在意,将镜置于闺阁梳妆台上。
几日后,我开始夜夜梦见一个穿前朝宫装的美人,对镜梳妆,哼着凄婉的曲子。
醒来时,我总发现自己的长发被精心梳理成梦中女子的样式。
我心中骇然,欲将铜镜锁入箱底。
那夜,我掌灯走近妆台,烛光摇曳中,镜面竟映不出我的脸。
镜中,只有那个宫装女子,缓缓转过头,对我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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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七年,春。我年方及笄,父亲奉旨出使西域归来,带回无数奇珍异宝。其中有一面鎏金鸾鸟缠枝纹铜镜,做工精巧绝伦,镜面光可鉴人,父亲说乃西域巧匠所制,特赐予我作为生辰贺礼。
我自是欢喜,捧着那镜爱不释手。镜背雕刻的鸾鸟栩栩如生,边缘环绕着一圈细密扭曲的文字,似梵文,又非全然相似,笔画古奥,模糊难辨。父亲见我喜爱,却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郑重叮嘱道:“阿沅,此镜虽美,然来历有些蹊跷。西域商人言其出自一座荒废古寺……你切记,莫要在夜间,尤其是子时前后对镜梳妆。”
我正值年少,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见父亲神色凝重,只当是旅途劳顿下的无稽之谈,面上乖巧应了,心中却不以为意。回房后,便将这精美的铜镜摆在了临窗的紫檀木梳妆台上,与我的胭脂水粉为伴。
起初几日,并无异状。铜镜澄澈,映我容颜,比寻常铜镜清晰许多。我还暗自窃喜,觉得父亲多虑了。
变故始于第五日深夜。
那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仿佛置身于一间陌生的、雾气氤氲的华美宫室。一个身着前朝繁复宫装、身姿窈窕的女子,背对着我,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一下一下,极慢地梳着长及腰际的如墨青丝。她口中哼着一支曲调,婉转凄切,似有无尽哀愁,字句听不真切,只觉那调子缠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我想走近些看清她的面容,脚下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听着那哀婉的歌声,直到东方既白,才猛然惊醒。
坐起身,冷汗已浸湿了中衣。窗外天光微亮,鸟鸣啁啾,方才觉得那梦境真实得可怕。我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鬓发,却猛地僵住——我的头发,不知何时,竟被精心梳理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堕马髻样式,鬓边还簪着一支梦中那女子发间模样的、我从未拥有过的碧玉簪花虚影,阳光一照便消散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我连滚带爬地扑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我苍白惊恐的脸,发髻一丝不苟,正是梦中式样!
是梦游?还是……
我不敢深想,强作镇定,唤来贴身侍女帮我拆开发髻,推说睡得不舒服自行抓挠所致。侍女虽疑惑,也未多问。
然而,第二夜,第三夜……同样的梦境如期而至。宫装女子,对镜梳妆,凄婉歌声。每一次醒来,我的发式都会变成梦中女子的模样,一次比一次繁复精致。
恐惧像藤蔓,紧紧缠绕住了我的心。我再也不敢轻视父亲的警告。这面镜子,定然有古怪!
第四日清晨,我看着镜中自己又一次被更改的发髻,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将这邪门的镜子锁起来,永远不再触碰!
是夜,我早早熄了灯,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直到子时将近。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我终于按捺不住,鼓起勇气,点燃一盏小小的羊角灯,蹑手蹑脚地走向梳妆台。
我必须亲眼看看,这镜子到底有什么古怪!然后,就把它锁进箱底,永不见天日!
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将我颤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形如鬼魅。我一步步靠近梳妆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铜镜那幽暗的轮廓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羊角灯缓缓举起,让光线投向那面安静的铜镜。
烛光晃动,镜面反射出模糊的光晕。
然而……
镜子里……没有人。
没有我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没有我手中提着的灯,也没有我身后房间的丝毫景象。
镜面如同最深沉的寒潭,只映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的黑暗。
不,不是完全的黑暗。
在那片虚无的中央,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
是那个宫装女子!
她不再是背影,而是……侧对着“镜外”。依旧在对镜梳妆,动作轻柔缓慢。只是她面前,空无一物。
下一秒,仿佛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她梳头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然后,她的头颅,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仿佛脖颈折断般的角度,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烛光下,我看清了她的脸。眉目如画,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美眸空洞无神,嘴角却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僵硬的……
嫣然一笑。
她的目光,穿透了镜面,直直地、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啪嗒——”
羊角灯从我彻底僵直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灯油泼洒,火焰猛地窜起,又迅速熄灭。
闺房,陷入一片绝望的漆黑。
只有那面铜镜,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幽幽的、冰冷的微光。
镜中的那个“她”,还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