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多年前的成都平原,岷江像条没拴住的野龙,脾气暴躁得很。汛期一到,浑浊的江水就漫过河岸,卷着泥沙冲垮茅草屋,把两岸即将成熟的庄稼啃得一干二净;可到了枯水期,河床露出来,裂成一道一道的口子,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连喝水都成了奢望。古蜀先民守着这片号称“天府之国”的肥沃土地,却过着实打实的看天吃饭的日子——那时候没有日历,没有天气预报,甚至连祖辈传下来的农时经验都带着几分模糊,谁也说不准到底啥时候播种、啥时候收割。
春天刚把稻种撒进田里,一场倒春寒刮过来,嫩芽全冻成了青黑色;眼看着谷穗沉甸甸地弯下腰,盼着丰收,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下来,一年的辛苦就全泡了汤。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部落里的老人抱着空瘪的米缸叹气,小孩们饿得直哭,大人们只能背着渔网去岷江里碰运气,或者钻进深山里挖野菜、采野果,勉强糊口。
部落里的大祭司叫大巫咸,是个头发花白、眼神却透亮得像秋水的老头。他穿着兽皮缝的袍子,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桃木拐杖,拐杖头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图案。他看着族人饿得面黄肌瘦,心里跟针扎似的疼,天天琢磨着怎么才能摸准老天爷的脾气,找到一条能让族人吃饱饭的活路。
每天天不亮,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大巫咸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爬上部落后面最高的祭祀山。这座山的山顶有一块平坦的悬崖,正对着东边的天际线,是整个部落看日出最好的地方。他蹲在悬崖边,眯着眼睛盯着东边,太阳升起来了,他就跟着太阳的影子挪步子,把影子的落点用石头刻在地上;月亮爬上来了,他就数着天上的星星眨眼睛,把星星的位置记在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大巫咸的眼睛熬红了,眼角的皱纹堆得像沟壑,脚底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还是没找到能定准农时的法子。有时候他蹲在山顶,看着变幻莫测的天空,忍不住对着苍茫的大地叹气:“老天爷啊,你就开开眼,给咱们指条明路吧!”
一、梦里的金光圆盘:测影轮的由来
这天夜里,大巫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茅草屋,连兽皮袍子都没脱,就一头倒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他实在太累了,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还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的天空亮得晃眼,没有一丝云彩,一轮金灿灿的圆盘从东边的天际线慢悠悠飘下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落在他面前的空地上。这圆盘不大不小,直径差不多有半个人高,边缘溜光水滑,摸上去冰凉凉的,中间竖着五根笔直挺拔的辐条,辐条粗细均匀,长短一模一样,就像太阳放射出的五道金光,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正当大巫咸看得入迷,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圆盘,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浑厚的声音,像是从云层深处钻出来的,又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大巫咸,听好了,这是测影轮。把它立在祭祀山巅,让它正对着东方汤谷的方向,太阳光照着它,影子落在哪儿,就按哪儿的规矩种地,保你族人岁岁有粮,生生不息。”
大巫咸猛地惊醒,浑身冷汗直流,心跳得像擂鼓。他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梦里的场景还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那枚金光圆盘的样子、那道浑厚的声音,都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他顾不上擦汗,一拍大腿,对着屋外大喊:“快!快把部落里最好的青铜工匠都叫来!就现在!”
他的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部落里的狗叫了起来,远处传来几声鸟啼。没一会儿,七八个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的工匠就提着油灯,匆匆忙忙地凑到了大巫咸的茅草屋里。他们都是部落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能铸出最锋利的青铜剑,也能雕出最精美的玉石器。
大巫咸激动地比划着,跟工匠们描述梦里的金光圆盘:“我要铸一个青铜圆盘,边缘要薄,薄得能透光最好;中间竖着五根辐条,长短粗细必须一模一样,差一丝一毫都不行!你们听好了,这不是普通的礼器,这是能救咱们全族人命的宝贝!”
工匠们听完,都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了难色。那时候的青铜冶炼技术,全靠手工操作,想要做出五根分毫不差的辐条,可不是件容易事。先得把铜矿炼成青铜水,再把青铜水倒进模具里,冷却后再一点点打磨。稍微有一点偏差,整个轮子就废了。
但看着大巫咸焦急又恳切的眼神,工匠们还是纷纷点头应了下来。为首的老工匠拍着胸脯说:“大祭司,您放心,只要是您梦里的样子,我们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这轮子铸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工匠们就跟青铜杠上了。他们跑到岷江边上,踩着没膝的江水,淘洗最好的孔雀石——那是炼青铜的好原料;又砍了满山的硬木柴,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把炼铜的炉子烧得通红通红,火苗蹿得老高,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作坊里的温度高得吓人,工匠们光着膀子,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滴在滚烫的青铜坯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一阵白烟。他们手里拿着锤子、凿子,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
第一块青铜铸出来,辐条一根长一根短,歪歪扭扭的,像个瘸腿的蚂蚱。大巫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让他们回炉重铸。第二块青铜,辐条倒是一样长了,可边缘太厚,太阳光照不透,又废了。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失败的青铜坯堆了一地,像一座小山。
工匠们的脸被烟火熏得漆黑,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茧子,可没有一个人叫苦。就这么着,工匠们熔铸了九十九块青铜,打磨了九十九个日夜。白天,他们顶着毒辣的太阳敲打铜片,汗水湿透了麻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晚上,他们借着月光,拿着石尺一点点校准尺寸,眼睛熬得布满血丝,通红通红的。
到了第九十九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薄雾,照进作坊时,一枚崭新的青铜轮终于出炉了。这枚青铜轮,外径差不多有八十厘米,五根辐条笔直挺拔,拿石尺量,长短误差连半毫米都不到。轮缘磨得薄如蝉翼,对着太阳一照,细碎的金光从缝隙里透出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工匠们看着自己的心血,一个个都咧开嘴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巫咸更是激动得手抖,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青铜轮,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一股暖流从指尖传遍全身。他对着东方的天际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多谢神明指点,多谢神明保佑!”
二、祭祀山巅的日影:跟着光斑种庄稼
青铜轮铸好了,可怎么用呢?大巫咸想起梦里神明说的话,立刻让人在祭祀山巅的平地上,凿了一块又大又平的青石板当石台。这块青石板有一丈见方,表面被磨得光滑如镜,能清晰地映出影子。
他带着族里的青壮年,吭哧吭哧地把青铜轮抬上山顶。青铜轮看着不大,却沉甸甸的,十几个人抬着,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青铜轮立在石台正中央,又用绳子拉着,调整了半天方向,确保轮面正对着东边——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也是神话里太阳栖息的汤谷的方向。
为了固定青铜轮,工匠们还在石台中央凿了一个凹槽,把青铜轮的底座嵌进去,又用黏土把缝隙填得严严实实。这样一来,就算刮大风,青铜轮也纹丝不动。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春分那天的日出了。大巫咸说,春分是昼夜平分的日子,这一天的日影最准,是定农时的最好时机。
春分前一晚,部落里的人都没睡好,一个个眼巴巴地盼着天亮。家家户户都把积攒了很久的稻种拿出来,晒在院子里,稻种金灿灿的,像一堆堆碎金子。孩子们围着稻种跑来跑去,大人们则在磨镰刀、修锄头,准备着播种的活儿。
天刚蒙蒙亮,大巫咸就带着两个年轻的弟子爬上了山。他穿着崭新的兽皮袍子,手里拿着桃木拐杖,步伐比平时轻快了不少。族人们也都跟在后面,扛着锄头,背着稻种,挤在石台周围,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神明。
没过多久,东边的天际线泛起了鱼肚白,紧接着,一道金光猛地刺破云层,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直直地射向青铜轮。那阳光穿过五根辐条的间隙,在西边的石台上投下五道整整齐齐的光斑,光斑金灿灿的,像五个圆圆的小印章,印在青石板上。
大巫咸盯着光斑看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突然一拍大腿,扯开嗓子朝山下喊:“春分到了!天时到了!明天一早,全体族人,下田播谷!”
他的喊声顺着风传到山下,族人们瞬间欢呼起来,欢呼声在山谷里回荡,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喊着:“有饭吃了!有饭吃了!”大人们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里闪着泪光。
第二天,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来,部落里的人就扛着锄头、背着稻种,奔向自家的田垄。男人们弯腰翻耕土地,锄头插进土里,翻出黑油油的泥土,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息;女人们撒下金黄的稻种,稻种落在土里,像撒下了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孩子们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帮着大人们递种子、送水,笑声传遍了整个平原。
从那天起,大巫咸就带着两个弟子,天天守在青铜轮旁边,寸步不离。他们在石台上,顺着光斑移动的轨迹,用石头刻下一道又一道的刻痕,给每个刻痕都起了名字——春分痕、夏至痕、秋分痕、冬至痕。
日子一天天过,太阳越升越高,越走越偏北,光斑也慢慢向北边移动。大巫咸和弟子们每天都记录光斑的位置,有时候遇到阴天,没有太阳,他们就皱着眉头,盼着天快点放晴。
当光斑移到石台最北边的刻痕时,太阳挂在头顶,火辣辣的,晒得地面发烫,连空气都带着一股热浪。大巫咸就知道,夏至到了。这时候天气最热,庄稼长得最快,绿油油的稻禾已经长到了半人高,可也最缺水,叶片都有点打卷了。
他立刻敲响了部落里的铜鼓,“咚咚咚”的鼓声传遍了整个部落。族人们听到鼓声,就知道要引水灌溉了。他们扛着铁锹,跑到岷江边上,疏通了之前挖好的沟渠。岷江水顺着沟渠,哗啦啦地流进田垄里,滋润着干渴的稻禾。稻禾喝饱了水,第二天就挺直了腰杆,绿油油的,精神抖擞。
等夏天过去,天气渐渐转凉,太阳慢慢往南边移,光斑也跟着往石台中央挪。稻禾渐渐抽穗,从绿油油变成了金黄色,稻穗沉甸甸地弯下了腰,风一吹,稻浪滚滚,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稻香。
当光斑落在石台正中央的刻痕时,大巫咸就知道,秋分来了。这时候是收割的最佳时机,再晚一步,就可能赶上岷江的洪水。他再次敲响了铜鼓,这次的鼓声比之前更急促,更响亮。
族人们听到鼓声,立刻拿着镰刀,冲进稻田里抢收。男人割稻,女人捆稻,孩子拾稻穗,家家户户都忙得热火朝天。金黄的稻谷一捆捆地堆在田埂上,像一座座小山。看着眼前的丰收景象,大巫咸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果然,没过几天,岷江就发了洪水,浑浊的江水漫过了河岸,可族人们已经把粮食收完了,一点损失都没有。大家围着粮仓,看着满满的粮食,都对大巫咸竖起了大拇指,说他是部落的救星。
到了冬至那天,太阳升得最低,像个橘红色的圆盘,挂在天边,光斑也拉得最长,一直伸到石台最南边的刻痕。这时候,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粮仓也堆满了粮食。大巫咸就吩咐族人,把粮食藏进地窖里,防止受潮发霉;又让大家宰杀家畜,酿米酒,准备过冬的年货。
部落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和酒香。族人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庆祝丰收。大巫咸坐在篝火边,看着族人脸上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他知道,靠着这枚青铜太阳轮,族人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三、埋入祭坑的嘱托:藏在轮子里的生机
日子一年年过去,靠着青铜太阳轮的光斑指引,古蜀部落的粮仓越来越满,囤里的粮食堆得冒了尖。族人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以前,部落里的茅草屋稀稀拉拉的,现在,一间挨着一间,盖得整整齐齐;以前,孩子们饿得直哭,现在,一个个都长得虎头虎脑,活泼可爱。
部落的人口越来越多,地盘也越来越大,周围的小部落都听说了大巫咸的本事,纷纷来投靠。大巫咸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教他们用青铜太阳轮测日影,教他们种地的技巧。整个部落越来越兴旺,越来越团结。
可大巫咸却一天天老去了。他的头发全白了,像一团雪;腰也弯了,像一棵被压弯的稻穗;走路越来越慢,有时候还咳嗽不止。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把部落里的长老和年轻的祭司叫到身边,指着祭祀山巅的青铜太阳轮,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听着,这轮子,不是普通的青铜器,它是咱们部落的命根子。天的道理,日的规律,都藏在这影子里。守住它,按照影子的指引种地,咱们蜀地的人,就永远有饭吃,永远能活下去。”
年轻的祭司跪在地上,含着眼泪点头:“大祭司,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守住青铜轮,守住咱们的根。”
没过多久,大巫咸就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离开了他的族人。族人们按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在了祭祀山的山脚下,让他永远守着那枚青铜太阳轮。下葬那天,整个部落的人都来了,他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哭声震天动地。
又过了很多年,部落里发生了战乱。北边的部落打了过来,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拿着锋利的青铜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眼看着敌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部落里的长老和祭司急得团团转。
他们知道,青铜太阳轮是部落的宝贝,绝对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要是敌人抢走了青铜轮,就等于抢走了部落的生存希望。长老们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把青铜太阳轮埋起来。
族人们含泪把青铜轮从石台上拆下来,又把部落里最珍贵的青铜礼器、玉石器都找了出来,一起抬到祭祀山脚下的一个大坑里。这个大坑是当年大巫咸选的,说是风水宝地,能保佑部落兴旺。
他们把青铜轮和珍宝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又在上面盖了厚厚的土,踩得严严实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最后,他们在坑边种了一棵大柏树,作为标记。
做完这一切,族人们就带着家人,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地方,向南方迁徙。临走前,他们对着大坑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青铜轮啊,你等着,等战乱平息了,我们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一代又一代的人来了又走了,祭祀山的柏树长得越来越粗,越来越高,青铜轮的故事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直到三千多年后,一群考古学家来到了祭祀山脚下。他们拿着洛阳铲,一点点地挖掘,终于找到了那个大坑,挖出了那枚青铜太阳轮。当青铜轮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阳光照在它身上,五根辐条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依旧整整齐齐。
考古学家们看着这枚青铜轮,惊叹不已。他们知道,这不是什么神秘的“方向盘”,也不是什么外星文明的产物,它是古蜀先民对抗天灾、谋求生存的智慧结晶,是一本写在日影里的农时天书,是成都平原上,文明延续的根基。
而那道藏在青铜轮里的日影,跨越了三千年的时光,依旧在诉说着古蜀人最朴素、最伟大的生存智慧——顺天而为,方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