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的风,总带着岷江的水汽,吹过温江的稻田,掠过双流的河滩,也拂过广汉三星堆的黄土。在这片土地的老茶馆里,竹椅吱呀作响,盖碗茶的清香漫过屋檐,只要有人指着河面喊一声“鱼老娃又逮鱼咯”,就总有老人放下茶碗,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讲起那些藏在水鸟翅膀里的、跨越三千年的故事。那些故事,和岷江的流水一样,不疾不徐,却从未断过。
一、鱼凫河畔的黑羽信使
三千年前的温江,还裹在一片水雾缭绕的温柔里。岷江的支流鱼凫河在这里拐了个舒缓的弯,冲积出一片肥沃平坦的河滩。河滩边的土坡上,搭着一排排茅草屋,那是鱼凫部落的聚居地。部落的人们,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手脚上带着泥土的芬芳,靠着捕鱼耕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那时的鱼凫河面上,总有一群黑羽水鸟盘旋。它们长得格外精神,浑身的羽毛像被墨汁染过,油光水滑,只有翅膀尖偶尔露出一点灰白的绒毛;喙部又尖又弯,像一把锋利的钩子;爪子是铁红色的,趾间长着蹼膜,踩在浅滩的泥地上,会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子。它们扎进水里时,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叼着鱼浮出水面时,翅膀一抖,水珠就会在阳光下碎成漫天银星。鱼凫人叫它们“鱼老娃”,这名字没有半分生分,带着股子长辈对晚辈的亲昵,就像称呼自家隔壁那个总爱蹭饭的半大孩子。
鱼老娃是鱼凫人最得力的好帮手。每当渔汛期来临时,部落的汉子们就会扛着独木舟下河。独木舟窄窄的,只能容下两三个人,船舷两侧,总能站着七八只鱼老娃。它们不吵不闹,只是歪着脑袋,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像一群待命的士兵。只要领头的渔师吹一声清脆的竹哨,它们就“扑棱棱”地展开翅膀,一头扎进水里。河水被搅起一圈圈涟漪,不消片刻,就有鱼老娃浮出水面,尖喙里叼着一条肥美的岷江鱼。鱼尾巴还在拼命摆动,溅起的水花沾在鱼老娃的羽毛上,亮晶晶的。
渔师会伸出手,轻轻捏住鱼身,把鱼从鱼老娃的嘴里取下来,然后顺手丢给它一条小鱼苗。鱼老娃叼着鱼苗,满意地吞下去,又“扑通”一声扎进水里,继续捕鱼。鱼凫人从不亏待这些水鸟,每次捕鱼归来,都会在河滩上专门划出一片地方,撒上小鱼小虾和碾碎的谷物。看着鱼老娃们围在一起争抢啄食,部落的孩子们就会围着它们跑,手里拿着刚摘的野果,时不时丢过去一颗。野果落在水里,惊起鱼老娃一阵扑腾,孩子们的笑声,就像银铃一样,惊起一滩鸥鹭。
那时的鱼凫部落里,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巫。他穿着绣着云雷纹的麻布长袍,手里握着一根用桃木做的法杖,掌管着部落里所有的祭祀活动。大巫总说,鱼老娃是河神派来的信使,是上天赐给鱼凫人的礼物。大巫的话,没人不信——毕竟在那些洪水肆虐、鱼群稀少的年月里,是鱼老娃一次次叼着鱼,飞到部落的聚居地,救了无数饥饿的族人。
有一年,岷江发了场罕见的大水。从初夏开始,雨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啦啦下了整整一个月。河水一天比一天涨得高,原本温顺的鱼凫河,变得暴躁起来。浑浊的洪峰卷着树枝和泥沙,嘶吼着冲上河滩,把绿油油的庄稼地淹得一干二净。茅草屋的墙被泡软了,东倒西歪地立在水里,像一个个虚弱的巨人。
洪水退去后,天空终于放晴,可鱼凫人的日子,却掉进了冰窖里。田地被冲得坑坑洼洼,满是碎石和淤泥,别说庄稼了,连一根野草都难寻;河里的鱼群,早就被洪峰卷得无影无踪,河面上连个鱼漂的影子都看不见。部落的人们,只能靠着挖野菜、剥树皮过日子。野菜又苦又涩,树皮难以下咽,可就算这样,也填不饱肚子。没过多久,族人们就饿得面黄肌瘦,走路都打晃,老人和孩子的咳嗽声,日夜在茅草屋里回荡。
鱼凫王站在高坡上,望着浑浊的江水和一片狼藉的家园,急得胡须都白了。他每天带着族里的壮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食物,可翻过山丘,走过荒野,依旧一无所获。就在族人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天清晨,有人突然指着天边大喊:“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空,飞来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鱼老娃!领头的那只水鸟,翅膀上还沾着泥点,羽毛被风吹得凌乱,它飞得格外吃力,却依旧扇动着翅膀,朝着部落的方向飞来。它落在鱼凫王的脚边,嘴里叼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鱼,鱼身还带着江水的湿润。紧接着,一群又一群的鱼老娃飞来,它们嘴里都叼着鱼,密密麻麻地落在河滩上,不一会儿,就堆起了一座小小的鱼山。
族人们先是愣住了,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个扑过去,抱着活蹦乱跳的鱼儿,哭得泣不成声。大巫则跪在河滩上,对着鱼老娃深深叩拜,嘴里念念有词:“神鸟降福,河神庇佑,鱼凫氏永世不忘!”
从那天起,鱼凫人把鱼老娃奉为“神鸟”。每次祭祀天地时,都会在祭品里摆上最大最肥的鱼,放在河滩的祭台上。祭祀的篝火点燃时,族人们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鱼老娃就落在祭台周围,静静地看着,像一群守护祭祀的神灵。大巫说,这些黑羽水鸟,是连接人间与神灵的使者,它们能听懂河神的话语,能寻到藏在深水处的鱼群。有它们在,鱼凫部落就永远不会挨饿。
二、青铜神树上的守望者
鱼凫部落的日子,在鱼老娃的翅膀下,一天天安稳地过着。部落的人口越来越多,茅草屋越盖越密,鱼凫河的水面上,每天都回荡着渔歌和笑声。可没人知道,在距离温江六十多公里的广汉,另一个古蜀部落正在悄然崛起。
那是一个擅长铸造青铜的部落。他们掌握着精湛的冶铸技术,能把坚硬的铜矿石熔炼成滚烫的铜水,再倒入精心制作的陶范里,铸出一件件精美的礼器。他们建造了宏伟的祭祀坑,坑底铺着厚厚的黄土,坑边立着高大的图腾柱,柱上雕刻着日月星辰和鸟兽的图案。部落里的人们,信奉天地神灵,认为世间万物,都有神灵庇佑。而他们最崇敬的,是一棵象征“天地人神通道”的青铜神树。
这个部落的大巫,是个充满智慧的老者。他曾沿着岷江逆流而上,走过荒山野岭,来到过鱼凫部落的地界。他站在鱼凫河畔,亲眼看见过鱼老娃捕鱼的模样——那黑色的翅膀划过水面,那锋利的尖喙叼起游鱼,那蓄势待发的姿态,像一尊活的图腾,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里。大巫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样的神鸟,应该被铸进青铜里,站在神树的顶端,守护着古蜀的天地。
回到广汉后,大巫立刻召集了部落里最顶尖的铸匠。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一张兽皮,一笔一划地画出鱼老娃的模样:脖颈微微前倾,像盯着水面的猎手;喙部粗壮,前端勾出锋利的弧线,能轻易啄破鱼鳞;爪子是三趾向前、一趾向后的结构,趾端的弯钩能牢牢抓住树枝;翅膀收于身侧,羽毛的纹路层层叠叠,透着股蓄势待发的紧实劲儿,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起。
铸匠们围在大巫身边,仔细端详着兽皮上的图案,然后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大巫想要的,不是一只普通的鸟,而是一只藏着古蜀人信仰的神鸟。
冶铸的过程,充满了艰辛。铸匠们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巨大的熔炉,把铜矿石和木炭一层层铺进去,然后点燃柴火。火焰熊熊燃烧,把夜空照得通红。他们日夜守在熔炉边,添柴、鼓风,额头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淌。铜矿石在高温下慢慢熔化,变成滚烫的铜水,发出耀眼的光芒。
铜水炼成后,铸匠们小心翼翼地把它倒进陶范里。陶范是用黏土做的,里面刻着鱼老娃的纹路,还有云雷纹和太阳纹的装饰。铜水倒进陶范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白色的蒸汽冲天而起。铸匠们屏住呼吸,生怕出一点差错。
不知耗费了多少个日夜,不知熔坏了多少块陶范,当陶范被敲碎的那一刻,一尊青铜神鸟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它通高三十厘米,通体泛着青绿色的光泽,站在青铜神树的顶端,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它的喙部、爪子、翅膀,和鱼凫河畔的鱼老娃一模一样,连趾间的蹼膜纹路,都雕刻得清晰可辨。
大巫看着青铜神鸟,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神鸟的翅膀,嘴里喃喃自语:“神鸟降世,护我古蜀,岁岁平安,年年有余。”他说,这只神鸟,是鱼老娃的化身,它站在神树上,一头连着天上的神灵,一头连着地上的部落;它守护着古蜀的五谷丰登,守护着部落的生生不息。
后来,鱼凫部落渐渐融入了更广阔的古蜀文明,温江的河滩上,依旧有鱼老娃在捕鱼;广汉的祭祀坑里,青铜神鸟与神树一起,被埋进了厚厚的黄土里,一睡就是三千年。三千年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足以让王朝更迭,却没能磨灭神鸟与鱼老娃之间的羁绊。
三、跨越千年的重逢
三千年的时光,像岷江的流水,匆匆而过。温江的稻田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城市,双流的河滩修起了宽阔的桥梁,广汉的黄土下,沉睡的青铜神鸟被考古队的铁铲唤醒,重见天日。
去年深秋,一个揣着一本翻得卷边的《蜀王本纪》的年轻人,蹲在三星堆博物馆的“神树与神鸟”展厅里,盯着展柜里的青铜神鸟,足足看了一个小时。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玻璃,目光从神鸟的喙部移到爪子,再移到翅膀,眼神里满是惊叹。
他总觉得,这只青铜神鸟的模样,格外眼熟。直到他的目光落在神鸟收于身侧的翅膀上,落在那清晰可辨的蹼膜纹路里,他才猛地想起——这模样,和他小时候在府南河边见过的鱼老娃,简直一模一样!
小时候,他住在外婆家的合江亭附近。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会被河面上的竹哨声吵醒。他扒着窗户往外看,总能看见渔民划着乌篷船,船舷两侧站着七八只鱼老娃。它们缩着翅膀,黑亮的眼睛盯着水面,只要渔民一声呼哨,就扎进水里,叼着鱼浮出水面。有一次,他好奇地跑到河边,凑到船边看。渔民笑着把一只鱼老娃递到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着那坚硬的喙、有力的爪子,还有爪子上粗糙的鳞片。那触感,像刻在了骨子里,时隔多年,依旧清晰。
年轻人带着满心的疑问,去拜访了成都观鸟会的理事长沈尤。沈尤是研究四川鸟类与古蜀文明关联的专家,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鸟类的标本和照片。听了年轻人的疑问,沈尤笑了笑,从抽屉里翻出一叠鸬鹚的高清照片,指着屏幕说:“你看这张,鸬鹚的喙部弧度,从基部到尖端的粗细变化,和青铜神鸟的比例完全吻合;还有这张趾间蹼膜的照片,青铜神鸟翅膀下方隐约的纹路,其实就是模仿鸬鹚收翅时蹼膜折叠的样子。”
他又打开三星堆青铜神鸟的三维扫描图,指着屏幕上的细节说:“古蜀人造神很实在,不会凭空想象。他们崇拜的神灵,要么是能威胁生存的,比如蛇、虎,要么是能帮助生存的——鱼老娃显然是后者。它能帮着捕鱼,能救人性命,自然就成了他们崇拜的神鸟。”
年轻人恍然大悟。原来,三星堆的青铜神鸟,从来都不是凭空想象的神灵。它的原型,就是温江鱼凫河畔那些普普通通的鱼老娃;它站在青铜神树上守护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古蜀人对自然的敬畏,是部落与水鸟之间,那份跨越千年的羁绊。
从博物馆出来,年轻人回了一趟温江。他站在岷江边上,看着河面上盘旋的鱼老娃,看着它们扎进水里,叼着鱼飞出水面。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鸟的翅膀划过天空,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拄着拐杖,指着河面对身边的孩子说:“娃儿,看那鱼老娃,三千年了,它们还在这儿呢。”
风从岷江吹来,带着水汽的湿润,也带着三千年的故事。年轻人站在风中,看着那些黑羽水鸟,忽然明白,那些藏在鱼老娃翅膀里的秘密,从来都没有消失——它刻在青铜神鸟的纹路里,藏在老茶馆的闲谈里,也融进了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里。只要岷江的水还在流,只要鱼老娃还在河面盘旋,这个故事,就会一直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