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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婆婆热热闹闹地过完那场堪称“王家年度盛事”的六十大寿,王家小院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喧嚣与喜庆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显露出日常生活的、略显粗糙的底色。然而,空气中那份由亲情、美食和欢笑凝聚而成的暖意,却如同最顽固的香料气息,依旧袅袅地、执着地萦绕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附着在晾衣绳上微微飘荡的衣物上,渗透进老枣树粗糙的树皮纹理里,甚至混杂在鸡舍淡淡的氨水味中,久久不散,让每一个踏入院子的人,都能在呼吸间,感受到那份刚刚落幕的热闹余温。

但生活的节奏从不因一场寿宴而停歇。春末夏初,正是田地里庄稼铆足了劲儿生长的关键时期。麦子抽了穗,需要仔细地除草、追肥;玉米苗蹿高了,得间苗、培土;菜园里的各种时令蔬菜,更是渴望着及时的灌溉和照料。王强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肩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起来。他几乎是披星戴月地劳作,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就扛着磨得锃亮的锄头下地,直到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绒布彻底笼罩了田野,才拖着一条沾满泥浆、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腿,踏着月色回家。常常是,碧华热了又热的饭菜端上桌,他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只是闷着头,就着咸菜疙瘩,呼噜呼噜地扒拉几大碗面条或米粥,然后胡乱用凉水冲个澡,便一头栽倒在炕上,鼾声几乎是瞬间就如雷鸣般响起,那是身体极度疲惫后最直接的反应。

碧华坐在炕沿边,就着那盏昏黄的、灯罩上还沾着几只扑棱小飞虫的煤油灯,看着丈夫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和那张被日光晒得黝黑发亮、甚至有些脱皮的脸庞,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哪种滋味。心疼是必然的,这个男人用他并不算特别宽阔的脊梁,硬生生地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无奈也是有的,她自己身子骨天生就有些单薄,力气也小,地里的那些重活,比如挑水、锄大地、扛粮食袋子,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强上手,反而可能添乱,让王强更不放心。而怀里那个粉团似的小人儿——安安,此刻正睡得香甜,呼吸均匀,小嘴巴偶尔还无意识地吮吸几下,仿佛在梦里品尝着什么美味。这小家伙正是最离不开人的时候,吃喝拉撒睡,每一样都需要人寸步不离地精心照料。碧华感觉自己就像被拴在了家里,既要围着锅台和孩子转,心里又惦记着地里挥汗如雨的丈夫,这种使不上劲、帮不上忙的感觉,让她倍感焦灼和无力。

这天晚上,夜色已深,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虫鸣。王强带着一身田间的泥土气息和汗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地里回来。他先在院里的压水井旁,用冰冷的井水“哗啦哗啦”地冲洗掉手脚上的泥巴,那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人也似乎清醒了些。走进屋里,碧华早已将温在锅里的饭菜端上了小炕桌:一盆金黄的小米粥,一盘刚贴好的、带着焦脆嘎巴的玉米面饼子,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萝卜咸菜。王强确实是饿极了,也顾不得多说话,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端起那个比脸还大的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粥,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地啃着饼子,吃得又快又急,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碧华一边轻轻拍着怀里即将入睡的女儿,一边借着跳跃的灯光,仔细端详着丈夫。他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密布,下巴上的胡茬也冒了出来,显得有些邋遢。她心里那酝酿了好几天的想法,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疲惫的宁静:

“强子,”她唤道。

“嗯?”王强从碗里抬起头,腮帮子还被食物塞得鼓鼓的,他用带着疑惑和询问的眼神看向妻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碧华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缓缓说道:“眼看着地里的活计越来越忙,越来越重了,你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忙活,我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我这边呢,带着安安,也确实帮不上你什么实实在在的忙,反而让你在外头干活,心里还得时刻惦记着家里我们娘俩,白白分心。”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丈夫的反应,见王强停下了咀嚼,认真听着,才继续道,“所以,我想着……等明天,天气也好,我就抱着安安,回我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这样,孩子有我爸妈帮着照看,我能轻松不少,说不定还能腾出点空来,看看居委会那边有没有什么零散的活计可以接一下,哪怕糊个火柴盒、缝个手套什么的,也能稍微补贴点家用。你呢,也能彻底安下心来,一心一意扑在地里,不用再操心我们,该忙到多晚就忙到多晚,累了回来也能倒头就睡,省得总牵肠挂肚的。”

王强一听这话,咀嚼的动作彻底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他放下手里那个啃了一半的饼子,把嘴里的食物费力地咽了下去,眉头下意识地就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写满了明显的不情愿和一种近乎依赖的情绪。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啊?又回娘家?你这……这才回来住了几天啊?娘的生日刚过完,家里刚有点热乎气儿,人气刚旺起来……怎么转眼又要走?能不能……能不能不回去啊?”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恳求,“地里活是累点,苦点,但我扛得住!真的!我年轻,有的是力气!你不在家,我回来……回来这屋里冷锅冷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口……连口热乎饭都……”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全,但那份对妻子和女儿在身边的深切眷恋,以及对于即将到来的孤独感的恐惧,却明明白白地刻在了他那张被晒得黝黑的、朴实的脸上。这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汉子,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这么直接而笨拙。

碧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涌起一阵酸楚。但她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目前情况最好的安排。她伸过手,轻轻拍了拍王强那只因为长期握锄头而布满老茧、粗糙不堪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行啊,强子。这次不光是图我轻松、孩子有人看那么简单。前两天,我妈特意托人捎了口信过来,说居委会那边好像有点事情,具体啥事信上没说太清楚,语焉不详的,只说是计生办那边好像有什么新的登记表格要填,或者是有什么政策要传达,强调需要我本人务必回去一趟当面办理。你也知道,那边的事情,涉及到户口、档案什么的,都是顶顶要紧的公事,耽误不得,也推脱不了。”她搬出了“公事”这个理由,知道这对王强最有说服力。接着,她又放软了语气,补充道:“再说,让我爸妈也好好稀罕稀罕外孙女,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不也是挺好的事吗?安安也好久没见姥姥姥爷了。”

一听到涉及到居委会、计生办这些“公家”部门的事情,王强这个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老实农民,心里本能地就先怯了三分,觉得那是顶顶重要、必须服从、不能有丝毫延误的“正事”。他张了张嘴,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想再找点什么理由挽留,比如“孩子换地方睡不惯”、“你走了家里鸡没人喂”之类的,但搜肠刮肚,也觉得这些理由在“公事”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最后,他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耷拉下脑袋,盯着炕席上某个模糊的纹路,闷闷地、极其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蚊子哼哼:“那……那行吧。既然公家有事……你……你们娘俩路上一定要小心点。坐车的时候,多花点钱,挑个靠前、通风好点的位置,别挤着孩子,也别闷着了。到了那边……安顿下来,记得赶紧捎个信儿回来,哪怕托人带个口信也行,别让我干着急。事情一办利索了,就……就早点回来。”那语气里的失落、舍不得,以及强忍着的担忧,浓得化不开,像个被大人告知不能跟着去赶集、只能眼巴巴留在家里的小孩,委屈又无奈。

看着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碧华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针扎似的疼。她保证道:“好,你放心。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事情一办完,我们立马就回来,一天都不多待。你在家也别光知道傻干,记得按时吃饭,别饥一顿饱一顿的伤了胃。换下来的脏衣服,你就放门后的那个柳条筐里,攒着等我回来洗,千万别自己瞎对付,再用凉水搓了。”

这一夜,夫妻俩各怀心事,睡得都不太踏实。王强是想着即将到来的冷清,碧华则是盘算着回娘家后的安排和对丈夫独自在家的牵挂。

第二天一早,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灰白,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就像竞赛一般响了起来。碧华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她先看了看身边,小安安还在酣睡,小脸蛋白里透红,像只安静的小猫。王强也因为连日的疲惫,依然沉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她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开始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大件行李,主要就是小安安的一应物品:几身换洗的、用柔软棉布做的小衣服,一叠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尿布,一小罐奶粉和几个奶瓶,还有那个安安最喜欢的、布料颜色都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耳朵也快被拽掉的兔子布娃娃。她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仔细地归置在一个半旧的、印着模糊花卉图案的旅行袋里。动作尽量轻柔,生怕吵醒了丈夫和孩子。

当她开始往袋子里装安安的小鞋子时,王强还是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沉默地坐起身,也开始默默地帮忙。他一会儿递过一把小木梳,一会儿拿起一顶安安的小帽子,动作有些笨拙,眼神却一直黏在碧华和睡梦中的女儿身上,那目光复杂,包含了不舍、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简单的早饭过后,天色已经大亮。王强推出那辆除了铃不响其他地方都跟着哗啦作响的“二八大杠”,准备送碧华母女去村口的汽车站。清晨的风还带着夜晚的凉意,有些沁人。碧华用一条柔软的薄毯把小安安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睡得正香的小脸。王强把旅行袋挂在车把上,碧华抱着孩子侧坐在后座。一路上,王强的话很少,不像往常去镇上那样会说说地里的庄稼、村里的闲事,只是闷头蹬着车。偶尔开口,也是反复叮嘱那几句:“抱稳孩子……看着点路……到了千万记得来信……”车轮碾过土路,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气氛有些沉闷。

到了那个简陋的、只有个歪斜站牌的车站,恰好赶上去城里的早班车正突突地冒着黑烟,等待发车。王强把旅行袋递上车,又悄悄塞给碧华一些折得皱巴巴的零钱,低声说:“路上买点吃的,别饿着。”他看着妻女上了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发动前,他还扒着车窗,把头探进来,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早点……早点回来!”眼神里满是依恋。直到那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喷着浓重的黑烟,晃晃悠悠地驶出车站,在土路上颠簸着,逐渐变成远处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王强还像根木桩似的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初夏清晨的阳光把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空旷的土路上,显得格外寂寥。

一路的颠簸自不必细说,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闷热而嘈杂。小安安倒是出乎意料地乖巧,大部分时间都在妈妈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酣睡,偶尔被颠醒,也是睁着那双乌溜溜、清澈如泉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车窗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树木和偶尔出现的房屋,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仿佛在惊叹这个不断移动的世界。碧华小心地护着孩子,尽量让她睡得舒服些,自己的心却早已飞回了那个熟悉的城市角落。

终于,汽车喘着粗气驶进了城区。熟悉的街道、楼房、商店招牌逐渐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煤烟、灰尘和淡淡食物香气的味道。碧华抱着孩子,提着不算沉的行李,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街道,走进了娘家所在的那个红砖墙、有着长长走廊的家属院。院子里比乡下安静许多,几个老人坐在树下摇着蒲扇下棋,几个孩子在不远处跳皮筋。

刚走到自家所在的单元楼下,就看见母亲正站在单元门口,伸着脖子向院门口张望,显然是在焦急地等待她们。一看见女儿抱着外孙女的身影,母亲脸上立刻像绽放的菊花一样,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她快步迎了上来,脚步轻快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哎呦!我的小祖宗们!可算到了!路上顺利不?颠簸了这么长时间,累坏了吧?快!快让我看看我的小宝贝外孙女儿!”她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却又极其小心地从碧华怀里接过那个裹在毯子里、依然睡得香甜的小人儿,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易碎的古董一样,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她把孩子搂在怀里,仔细端详着那张睡梦中红扑扑的小脸,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嗯,胖了点,白了点,更俊了!这小鼻子小眼的,越长越开,真招人疼!比你妈小时候还好看!”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慈爱和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流淌得到处都是。

“妈,我爸呢?上班去了?”碧华笑着问,趁机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抱孩子而酸麻僵硬的胳膊和肩膀。

“你爸一早就上班去了,得中午才能回来。对了,碧华啊,”老妈一边心肝宝贝地叫着,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外孙女,一边想起件正事,“我差点忘了,一会儿送煤球的师傅就该来了,我前天就跟煤店约好的。你就在家看着点,指挥他把煤球码放在阳台旁边那个通风、淋不着雨的空地上,码整齐点,别挡着路就行。我趁这会儿功夫,到后面小屋里去归置点东西,你爸那些旧书旧报纸,堆得跟小山似的,乱七八糟,我得去收拾收拾,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母亲是个典型的闲不住的人,眼里永远有活,总能把时间安排得滴水不漏,充实无比。

“行,妈,你放心去忙吧,这儿交给我,没问题。”碧华爽快地应承下来。回到娘家,回到母亲身边,她感觉自己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可以依赖父母的小姑娘,肩上的担子仿佛轻了不少。

母亲又低头亲了亲外孙女光洁的额头,这才抱着孩子,心满意足地、喜滋滋地先转身上楼回家了。碧华把那个不大的旅行袋放在单元门洞口,稍微整理了一下因为坐车而有些皱巴巴的衣襟和略显凌乱的头发,便站在楼下的空地上,安安静静地等着。初夏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热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槐树开花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丝丝的花香。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一阵“突突突、哒哒哒”的、节奏感很强的柴油三轮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院子的宁静。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一身沾满煤灰、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戴一顶破旧草帽的老师傅,开着一辆装满乌黑蜂窝煤的三轮车,“嘎吱”一声,准确地停在了碧华家所在的楼门前。老师傅跳下车,动作利落,他嗓门洪亮,带着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特有的爽朗和直接:“姑娘,打听一下,是这家要煤球吗?朱爱景家?”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立刻留下几道黑印。

“是的,师傅,麻烦您了。就卸在那边,阳台旁边,靠墙跟码放,整齐点,别塌了就行。”碧华指了指阳台外侧那一小片水泥地,声音清晰柔和地交代着。

“好嘞!放心吧您呐!”老师傅应了一声,不再多话,开始利索地干活。他显然是个老手,动作娴熟无比。只见他双手各拿起一个特制的、带凹槽的木板夹子,一次就能稳稳地夹起十来个沉甸甸的蜂窝煤,步伐稳健地走到墙边,弯腰,放下,煤球便整齐地垒在一起,几乎分毫不差。他就这样一趟一趟地往返于车斗和墙根之间,黝黑的煤球在他手里听话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很快就堆起了一小堵整齐的、四四方方的“黑色城墙”。碧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偶尔会提醒一句:“师傅,麻烦最下面一层垫几块砖头吧,防潮。对,就这样,谢谢您了。”

就在这时,大概是听到了楼下卸煤球的动静,母亲从三楼的阳台窗户探出头来,冲着楼下喊:“碧华啊!煤球送得差不多了吧?你别光在底下站着监工了,也上来看看!安安好像快醒了,在小床上哼哼唧唧的,扭来扭去,别是尿布湿了不舒服,或者是不是饿了要找奶吃?”她的声音带着关切,清晰地传了下来。

这一声“碧华”的呼唤,以及紧随其后的、关于孩子情况的叮嘱,像两颗小石子,准确地投进了送煤师傅的耳朵里。老师傅正在弯腰搬煤的动作猛地一顿,身体僵在了半空,脸上瞬间露出了极其惊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也微微张开,仿佛听到了什么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惊天动地的大新闻。他直起腰,把夹着的煤球放下,摘下草帽,露出花白的、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也顾不上一手黑灰了,直接用那脏乎乎的手背又使劲抹了一把脸,结果弄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个花脸猫。然后,他开始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像扫描仪一样仔细地打量着站在一旁的碧华,那眼神充满了探究、怀疑和难以置信,像是在鉴定一件突然从地里挖出来的、年代久远却保存完好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文物。

他就这样足足打量了碧华有半分钟,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最后,他才用一种极度怀疑、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的口吻,迟疑地开口问道:“闺……姑娘?刚才……刚才楼上那位大姐喊的是你?碧华?她……她让你上去看孩子?你……你都有孩子啦?”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而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问号堆砌起来的,充满了巨大的问号。

碧华被老师傅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剧烈的反应弄得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过来——这位老师傅是看她身材娇小、面容稚嫩,完全不相信她已经是位母亲了。想明白这一点,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微微泛红,像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她点了点头,落落大方地坦然承认:“是啊,师傅,是我,我叫碧华。孩子刚才睡着了,我妈帮我看着呢,可能这会儿要醒了。”

“哎呦我的老天爷!土地公公在上!”老师傅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脸上的表情更加夸张了,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最离谱的误会,五官都几乎要移位了,“这……这怎么可能呢?这简直……简直是开玩笑嘛!姑娘,你瞅瞅你……你瞅着你才多大点儿人啊?这身量,细溜溜的,还没一棵壮实点的玉米秆高!这模样,小脸盘,大眼睛,嫩的……嫩的跟刚剥了壳的煮鸡蛋似的!你跟我家那个还在上初中、整天就知道疯跑疯玩、作业写得鬼画符一样的小闺女站一块儿,简直分不出谁大谁小!顶多……顶多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咋……咋就当上娘了?这……这不太像话了吧?说出去谁信呐!”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摇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仿佛无法接受这个铁一般的事实,甚至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想找个路人来评评理,证明不是自己眼花了或者产生了幻觉。

碧华被老师傅这耿直、朴实又充满喜剧效果的反应逗得笑得更厉害了,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她索性往前站了一小步,让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更加落落大方地说:“师傅,您这回可真是看走眼啦!我呀,今年都二十三了,虚岁都算二十四啦!结婚都快两年了,孩子也快半岁了呢!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了。”

“二十三?二十四?”老师傅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继续猛烈地摇头,连带着身子都跟着晃,“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姑娘,你可别蒙我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你这脸上,光溜溜的,一点儿褶子都没有,嫩的……嫩的简直能掐出水来!这身条,细溜溜的,柔柔弱弱的,跟那春天刚抽条的柳枝儿似的,风一吹都能晃三晃,哪像生过孩子的妇人?人家生过孩子的,哪个不是……不是……”他大概想说什么“膀大腰圆”、“面色蜡黄”之类的,但觉得不雅,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们城里人,是不是有啥秘方?忒会保养了!吃的喝的跟咱不一样?这咋能看起来根本不像二十多岁的人呢?这也太秀气、太小巧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今天我老汉算是开眼了!”老师傅啧啧称奇,一脸的难以置信和叹为观止,仿佛碧华是从年画里走下来的人物,完全不符合他几十年生活经验总结出的自然规律。

碧华听着老师傅这一连串夹杂着浓重口音、朴实无华却又夸张到极点的赞美和疑问,心里觉得既好笑又有点不好意思,脸颊更红了。她只好耐心地解释道:“师傅,真没骗您。我就是天生长得显小,随我妈,我们家的人都显得年轻。再加上……嗯……婚后生活也还顺心,不怎么操大心,可能就显得气色好点,状态年轻些。”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自己婚后生活虽然清贫,物质上不富裕,但王强是真心疼她,重活累活很少让她插手;婆婆那边虽然之前有些小磕绊,但大体上也还算过得去,尤其是有了安安之后,婆婆的态度也软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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