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二年春,清明时节,雨丝如织。
承天门外的广场上,新栽的杨柳已抽出嫩绿的新芽,在细雨中摇曳生姿。
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柳树并非随意栽种,而是按照某种几何图案排列——这是工学院园林司的最新成果,名为疏水阵,能在雨季有效疏导广场积水。
文武百官撑着油纸伞,踏着新铺的青石板路走向太和殿。每个人的步履都显得轻快,伞沿下透出的眼神里,有着某种鲜活的期待。
因为今日是大朝会,更是第一次御前议政会。
太和殿内,御座之侧已增设一席。那是用紫檀木精雕的凤纹座椅,略低于龙椅,却与御座并列朝南——皇后的议政席。
自三个月前大婚诏书颁布此制以来,每月朔望,苏浅宁便在此与夜景洐共听国事。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唱礼声中,夜景洐与苏浅宁并肩步入大殿。二人同时落座的动作几乎同步,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般自然。
“众卿平身。”夜景洐的声音沉稳有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百官起身,分列两班。
站在文官首位的顾清砚今日气色尚可,只是身形依旧清瘦得让人担忧。他抬首望向御座方向,与苏浅宁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后者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顾清砚便了然。
“启奏陛下。”户部尚书率先出列,手捧奏章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去岁全国田亩清查完毕,新式曲辕犁推广至十二省,加上代田法的试行,去岁秋粮总产比承平元年增产三成!河南、山东两地甚至出现一亩三石的祥瑞之兆!”
朝堂上一阵低低的骚动。一亩三石,这在前朝是不可想象的丰收。
苏浅宁唇角微扬,这些数据她早已看过,但亲耳听到在朝堂上公布,仍是心潮起伏。
那些现代农学知识,经过本土化改良,终于在这片土地上结出了硕果。
“好。”夜景洐眼中也有笑意,“户部拟个章程,丰收之地可适当减免明年春税,让百姓真正尝到甜头。另,工学院农器司有功,当赏。”
“臣遵旨。”
紧接着是工部尚书:“启奏陛下、娘娘,京郊第一官营纺织工坊上月正式投产,采用娘娘设计的十六锭水力纺纱机,效率是旧式纺车的二十倍。今春第一批新式棉布已上市,价格比去岁下降四成。”
“医学院有报。”秦老的学生、现任院判出列,“去岁各州府官办医馆共救治百姓四十七万人次,因娘娘推行的消毒法与缝合术,外伤致死率下降六成。今年计划在江南增设三所分院校。”
一条条奏报,如春雨般滋润着这座象征权力中心的大殿。
没有勾心斗角的攻讦,没有空洞无物的颂圣,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数字、进展、规划。
这是一个新生王朝在经历了血火淬炼后,终于迎来的建设时刻。
夜景洐听得很认真,偶尔发问,总能切中要害。
苏浅宁则更多时候在记录,她面前的小几上铺着特制的稿纸,用炭笔快速记下要点——这是她坚持的习惯,认为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当礼部尚书奏报完今科举子人数创百年新高后,夜景洐忽然侧身,低声问苏浅宁:“阿宁觉得,今日朝会与从前有何不同?”
苏浅宁抬眼,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或年轻或年迈、却同样眼神清亮的面孔,轻声道:“从前朝会,议的是如何分蛋糕;如今朝会,议的是如何把蛋糕做大。”
夜景洐微微一怔,旋即低笑:“精辟。”
朝会散时,已是巳时末。
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宫道上,折射出七彩光晕。
苏浅宁与夜景洐登上东华门城楼,这是他们近来养成的习惯,每当朝会后,总要在此站一会儿,看看这座正在苏醒的京城。
城楼下,御街两侧的商铺早已开张。
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笑声混杂在一起,虽嘈杂却充满生机。
更远处,工学院新建的三层砖楼已封顶,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医学院方向隐约飘来草药香气;而曾经贤王府所在的那片废墟,如今已平整为广场,据说要建一座公共藏书馆。
“记得第一次登宫墙吗?”夜景洐忽然问。
“当然记得!那时陛下对我说,要让我看看真正的江山。”她轻笑,“如今看来,陛下没有食言。”
夜景洐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那时我就知道,你眼中看到的江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车马人流如织。
忽然,苏浅宁目光定格在御街拐角处,那里有个小小的粥棚,棚前排着不算长的队伍,多是老人和孩童。
施粥的人穿着医学院的白色制服,正细心地将粥碗递给一个瘦小的男孩。
“那是医学院设的慈济点。每月逢五施粥施药,主要是为收集常见病症数据,也顺便做些善事。”
夜景洐点头:“顾清砚上次说,京城内这样的点已有七处。他还建议在各州县推广。”
提到顾清砚,苏浅宁神色微黯:“秦老昨日诊过脉,说清砚的病是心劳过度,郁结深重。需要长期静养,可他哪里肯静得下来。”
“朕知道。”夜景洐叹了口气,“他总说天下初定,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刻,他若退了,许多事会半途而废。”他顿了顿,“所以朕在想,是否该给他找个传人?”
苏浅宁心中一动。
她想起那个被他们收养、如今在宫中学堂读书的孩子萧宸。那孩子聪慧仁厚,前日还拿着自己画的改良水车图来问她意见,虽想法稚嫩,却已显露出对民生实事的关注。
但她没有说出口,有些事,需要时间。
午后,苏浅宁换上常服,乘马车出宫。
这是夜景洐给她的特权——每月可出宫三日,巡视医学院、工学院及暗行御史衙门。今日她先去的是工学院新设的格物馆。
马车停在朱雀大街西侧一座新建的院落前。门匾上是夜景洐亲笔题写的“格物致知”四字,铁画银钩。
馆内分设农器、纺织、营造、兵械等十多个展区,陈列着从旧式农具到新式纺车、从传统弓弩到改良火炮模型的演进历程。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展区:一幅巨大的大雍疆域沙盘,用不同颜色的细沙标示出各地矿藏、水利、道路的现状与规划。
沙盘旁立着一块木牌,上书“安北五年规划图”。
“娘娘。”工学院掌院是个五十余岁的精瘦老者,此刻激动地指着沙盘,“按您的构想,五年内要修通南北两条主干道,连接十二个省府;在黄河、淮河险段筑水泥堤坝;在辽东、陇西开新矿场…这些,真的能做到吗?”
苏浅宁凝视着沙盘上那些代表未来的彩色标记,缓缓道:“之前有人相信女子能为官吗?有人相信一亩地能产三石粮吗?有人相信火炮能定北疆吗?”
掌院一愣,随即躬身:“老臣明白了。事在人为。”
“不,事在众人为。”苏浅宁纠正道,“格物馆不仅要陈列器物,更要传播思想。从下月起,每月初一、十五对外开放,允许士子、匠人甚至普通百姓入内参观。要让他们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道理可循,改变现状不是痴人说梦。”
“遵命!”
离开格物馆,苏浅宁又去了医学院。
秦老虽然荣休,但仍时常来此授课。今日他正给三十多名学生讲解《人体解剖图注》。
这是苏浅宁凭借记忆绘制、经秦老完善后编成的教材,虽引起不少争议,却让大雍的医学教育跨越了数百年。
“娘娘来得正好。”秦老见她,眼睛一亮,“昨日江南分院来信,说采用新法接生后,产妇死亡率降至百中无一!他们要老臣代向娘娘叩首!”
苏浅宁连忙扶住要行礼的老者:“这是医者本分,何须言谢。”她看向那些专注听讲的学生,其中竟有五六名女子——这是她力排众议推行的女医官培养计划的首批学员。
“她们学得如何?”苏浅宁低声问。
“极好。”秦老捻须,“女子学医,天生比男子多一份细心耐心。尤其妇孺病症,她们诊治起来更得心应手。”
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学生鼓起勇气抬头,正对上苏浅宁的目光,脸一红,又赶紧低下头去。
但苏浅宁看见了她眼中那种光 那是求知的光,是意识到自己也能有所作为的光。
这光芒,之前在这片土地上几乎看不见。
晚膳后,养心殿东暖阁。
夜景洐正批阅奏章,苏浅宁则伏在另一张书案前,审阅工学院报上来的海船司筹建方案。
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交错,时而分离,最终又融在一起。
“阿洐,你来看看这个。”苏浅宁递过一张图纸。
那是一艘三桅帆船的草图,船体线条流畅,标注着各种现代航海术语:水密隔舱、舵楼、三角帆与横帆混合…这些都是她根据记忆和谢凛留下的海图综合设计的。
夜景洐接过细看,眼中渐露惊叹:“如此设计,真能远渡重洋?”
“还需试验,但原理无误。”苏浅宁坐到他身边,指着图纸解释,“传统帆船只能顺风行驶,这种多帆设计可借侧风,航速更快,操控更灵活。水密隔舱能保证一舱进水不沉…”
她讲得专注,没注意到夜景洐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
“阿宁。”夜景洐握住她的手,“格物致知、男女平等、开海通商…这些念头,寻常人哪怕有一个,已是惊世骇俗。而你,仿佛胸中本就有一幅完整的盛世蓝图,如今不过是在一点点将它变为现实。”
苏浅宁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怕吗?怕我这个异类?”
“怕?”夜景洐笑了,将她揽入怀中,“朕只怕你某天突然消失,回到你来的那个世界去。”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让苏浅宁心头一颤。
她靠在他肩头,看着烛火跳动,缓缓道:“我来的地方…确实与这里不同。那里女子可以读书做官,那里一日千里不是传说,那里人甚至能飞上天空、潜入深海。”
她感到夜景洐的手臂收紧了些。
“但那里没有你。”她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没有与我并肩看江山的夜景洐,没有相信我、纵容我、甚至愿为我舍弃传国玉玺的夜景洐。所以,我不回去了。”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
夜景洐凝视她良久,终于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好,那就不回去。朕的江山,就是你的江山。朕的世界,就是你的世界。”
苏浅宁从夜景洐怀中起身,重新铺开那张海船图,眼神重新变得清明睿智:“说回正事。海船司第一批船只预计明年春天下水,我想亲自随船试航。”
“不行。”夜景洐斩钉截铁。
“陛下——”
“海路凶险,朕不能让你冒险。”夜景洐按住她的手,“但朕答应你,只要第一批船试航成功,朕就下旨组建远洋船队,探索谢凛海图上那些未知之地。届时,朕与你一同规划航线,可好?”
苏浅宁知道这是他最大的让步,只得点头。
她重新看向图纸,脑海中却浮现出谢凛临别时的那句话:“海外天地广阔,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在另一片大陆重逢。”
五月初五,太庙祭祖大典。这是新朝定鼎后第一次完整的祭祀,意义非凡。
黎明时分,太庙前广场已肃立着文武百官、宗室勋贵。
礼乐声中,夜景洐与苏浅宁身着祭服,缓缓走上汉白玉台阶。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个身穿亲王礼服的小小身影——萧宸。
这是夜景洐的决定:让养子参与国家大典,熟悉礼仪,感受责任。孩子虽只有七岁,却走得稳当,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庄重。
祭祀仪式繁复庄重。
当夜景洐念完祭文,将三炷香插入鼎中时,朝阳恰好突破云层,金光洒满整个广场。
那一瞬间,百官跪拜,山呼万岁,声震九霄。
祭礼毕,夜景洐没有立即起驾回宫,而是携苏浅宁与萧宸登上太庙后的观星台。这是京城最高处,可俯瞰全城。
晨光中,京城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工学院的烟囱冒着白烟,医学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新建的官道如丝带般延伸向远方,更远处是春耕的农田,绿意盎然。
“宸儿,你看到了什么?”夜景洐问孩子。
萧宸踮脚远望,认真地说:“儿臣看到很多房子,很多人,还有田。”
“还有呢?”
孩子想了想:“看到先生说的希望。”
苏浅宁与夜景洐相视一笑。这孩子,确实有灵性。
“父皇,母后。”萧宸忽然转头,眼睛亮晶晶的,“儿臣昨日在格物馆看到一艘好大的船模型,先生说将来要驾着它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臣也能去吗?”
苏浅宁蹲下身,平视着孩子:“只要宸儿好好读书,学治国之道、格物之理,将来这江山、这大海,都需要你去守护、去探索。”
“儿臣一定努力!”
夜景洐将孩子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肩头。三人就这样站着,看阳光彻底驱散晨雾,看这座千年古都在新时代苏醒。
“阿宁。”夜景洐忽然开口,“还记得朕说过的话吗?这天下,比我们想象的更大。”
“记得。”苏浅宁微笑,“所以我们才要一直走下去,去看江河入海,去看星垂平野,去看那些地图上尚未标注的远方。”
东风吹来,扬起三人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