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城池易主。
太阳刚驱散江面的薄雾,和州城里的百姓才敢小心翼翼的探出头。街道上,已经看不到熟悉的淮南军服,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身穿玄甲的士卒。他们控制了所有要道、府库和城门,步伐整齐,眼神冰冷。
他们就是刘澈的人。
刘澈没去刺史府,而是把临时帅帐设在了潮湿的东门城楼上。从这里,可以俯瞰城内的主干道,也能看到东南方通往广陵的水路和陆路。
“主公,”刘金浑身是血,铠甲缝里散发着血腥味和汗臭,但他却一脸兴奋,“和州武库里的兵器铠甲堆成山,官仓里的粮食布帛够用好几年!这一仗,等于要了徐温半条命!请主公下令,末将愿意带头,再去打宣州、滁州,直接逼到广陵城下!”
“打宣州?逼到广陵?”刘澈笑了,他从亲卫手里拿过一个粗粮饼子,就着江风,狠狠咬了一口,“你以为,我们是来占地盘的?”
刘金看着刘澈平静的侧脸,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满是疑惑。
刘澈指着城外的大片原野,又指了指远处的长江水道,声音沉稳:“我们不是来攻城,是来钓鱼的。和州,就是钓台。至于鱼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那些刚贴出去,写着开仓放粮,赈济百姓的布告,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就是这座城,还有我刘澈这两千多兄弟的命。”
他转过身,对刘金说:“守城是守不住的。就我们这两千人,守一座平原上的城,没险可守,对面是几万甚至十几万大军,跟等死没区别。所以,我们不守。”
“不守?”刘金彻底懵了。
“对,不守。”刘澈的目光像一只盘旋在高空的鹰,俯瞰着整片大地,“徐温的五万大军,已经从大别山出发了,他的先头部队最多三天就能到城下。他的水师,现在估计也全出来了,想把我们的退路给封死。他以为,我们是进了网的鱼,是瓮里的鳖。”
“可他忘了,鳖是会咬人的。”
“传令下去,”刘澈的声音变得坚决,“让所有士卒除了巡逻的,都抓紧时间轮流歇着,吃饱喝足!另外,让招来的那几千青壮马上加固东西两门的防御,多做些疑兵。还有,让斥候营往东探出五十里,我要知道徐温的先锋军什么时候到、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
淮南,庐州,通往和州的官道上。
五万淮南精锐排成几十里的长队,卷起漫天烟尘,正向着东方急行军。大军最前方,是主帅刘信的帅旗。这位徐温手下的第一猛将,此刻脸上没有大战前的兴奋,只有被羞辱后的愤怒。
他本以为自己是猎人,在大别山的林子里布好了陷阱,就等猎物自己跳进来。可一夜之间,他发现自己守的猎场空了,自己的老巢反倒被那只狡猾的“猎物”给端了。猎物变成了猎人,猎人自己倒成了仓促回援的救火队。
“将军,广陵传来帅座最新军令!”一个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递上一支封好的竹筒。
刘信勒住马,展开密信。信上是徐温熟悉的字迹,因为愤怒,笔画几乎要划破纸背:“……围城,不用急着攻。刘澈孤军深入,肯定骄傲,防备松懈。先断了他水陆所有退路,再用泰山压顶的阵势,把他和那两千逆贼全部碾碎!我不要俘虏,我要刘澈的人头!我要用他的头来洗刷和州丢掉的耻辱!”
“传令下去!”刘信把密信捏成一团,声音冰冷,“全军加速前进!三天之内,我要兵临和州城下!先锋营五千骑兵,连夜赶路,明天黄昏前,必须封死和州所有出城的路!”
长江之上。
淮南水师都指挥使严忠,正站在他那艘五层高的艨蟕巨舰顶上,脸色阴沉的看着上游。几十艘大小战船组成了严密的封锁线,彻底切断了和州和上游江西水域的联系。
“都督,探子回报,刘澈的偷袭舰队只有五艘奇怪的快船,都进了和州。他的主力舰队在张虔裕的带领下,已经退到黄州水域,和谭全播的陆军遥相呼应,摆出了死守的架势。”副将在一旁汇报。
“固守?”严忠冷笑一声,“装样子罢了。刘澈既然已经进了我的圈套,张虔裕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传令下去,加强巡逻,只要有船想闯关,不管大小,不管什么旗号,立刻杀了!刘澈这小子,这次让你长了翅膀也飞不掉!”
他看着下游已经在望的和州城,仿佛已经看到刘澈被困死在城里,走投无路的样子。
豫章书院,新落成的格物院内。
宽敞的讲堂里,几十名从首批学员里挑出来的学子,正围着一幅刚画好的巨大淮南舆图,神情紧张又专注。这幅舆图比谢允的草图精细很多,上面标满了山川、河流、城池和道路。
主导这次绘图的正是陆明。
他面前堆满了情报文书,都是静安司的探子用各种办法传回来的。他和另外几个擅长算学的同学,正根据这些零碎的情报,推算敌军的动向和补给消耗。
“谢长史,”陆明喘着粗气,眼中却满是兴奋,“根据我们测算,徐温动用五万大军围攻和州,每天人吃马嚼,消耗的粮食至少在三千石以上。他的补给线从广陵到和州,长三百多里,又长又脆弱!如果我们能派一支奇兵,截断他的粮道,那围城的军队自己就垮了!”
“奇兵?”谢允看着这个自己发掘出来的年轻人,眼里露出赞许,“你觉得,奇兵应该在哪儿?”
陆明走到舆图前,毫不犹豫的用炭笔,在和州与广陵之间的一片湖泊丘陵地带,重重的画了一个圈。
“这里叫濡须口。是广陵的粮草往北运必须经过的水路要道。徐温主力全出来了,这里守备肯定空虚。要是能用快船载着精兵,逆流而上,神兵天降,烧了他的粮船,毁了他的渡口……那刘信的五万大军,就成了没源头的水,没根的树!”
谢允看着陆明画的位置,瞳孔猛的一缩。
这个从乡下来的年轻人,竟然和节帅大人的判断一模一样。
两天后,黄昏。和州城外。
淮南军的黑色旌旗从地平线上涌来,几乎遮住了天空。五千精锐骑兵已经完成了对和州城外所有要道的封锁。烟尘滚滚,马蹄声像打雷一样,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了全城。
刘澈依旧站在东门城楼上。
他甚至没穿铠甲,只是一身普通的玄色常服,手按着腰间的刀柄,静静的看着那片正在合围的黑色潮水。
“主公,敌人势头太大,我们是不是……”刘金在他旁边,手心已经全是冷汗。两千对五万,这已经不是打仗,是送死。
“慌什么。”刘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鱼群已经聚拢,是时候……下网了。”
他转过身,没再理会城外密密麻麻的兵马,反而下达了一连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命令。
“传令,城里所有军士,今晚都吃好喝好,安心睡觉,不用守夜。”
“传令,让招来的民夫在城里各处多插旗子,晚上多点篝火,装出城里有几万大军的样子。”
“传令刘金……”他的目光落在刘金身上,“……你带八百玄甲牙兵,吃饱后换上淮南军的衣服,三更天从西门……突围。”
“什么?!突围?!”刘金大惊失色,“主公,这怎么行?我们一走,您身边岂不是……”
“你不是突围。”刘澈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笑,他的目光越过刘金的肩膀,望向了舆图上被陆明画了圈的位置。
“你是去点火。”
“刘信以为,我是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他却不知道,我根本没想过要守这个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