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礼部的折子就递上来了,那天早朝,胤禛刚听完户部报完春耕的筹备,礼部尚书张廷玉就出列了,老头子声音四平八稳:“皇上新登大宝,后宫空虚,按祖制,当于今春广选秀女,充实内廷,以延皇嗣,以安社稷。”话音还没落,后头几个老臣就跟着附和。
胤禛坐在龙椅上,手指在扶手的龙头上轻轻敲了敲。他瞥了眼张廷玉,这人跟前世一模一样,永远按规矩办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选秀啊。”他慢悠悠开口,声音在大殿里荡开,“张爱卿考虑得周全。”
张廷玉躬身:“此乃祖宗成法。”
“祖宗成法,”胤禛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那朕问你,祖宗可说过,皇帝非得三宫六院不可?”
大殿里静了一瞬,张廷玉顿了顿:“皇上,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后宫充实,方能子嗣繁茂,国本稳固。”
“子嗣繁茂?”胤禛身子往前倾了倾,目光扫过底下那些低着的脑袋,“朕现有嫡子三人,嫡女二人,个个康健聪慧。皇后贤德,将子女教养得极好,朕觉得,这子嗣够繁茂了。”
有个御史忍不住了:“皇上,皇家开枝散叶乃是……”
“是什么?”胤禛截住他的话,语气还是平的,可那股子威压已经压下来了,“是非得弄一群女人在宫里斗来斗去,才算对得起祖宗?还是非得生几十个儿子,让他们将来争得头破血流,才算国本稳固?”
这话太重,底下连喘气声都轻了。胤禛站起来,走下丹陛,明黄的袍子拂过地面,沙沙轻响,他在张廷玉面前停下,看着这老臣额头冒出的细汗。
“张廷玉。”
“臣在。”
“朕与皇后结发于微时。”胤禛的声音忽然软了点,像是在拉家常,“那会儿朕还是个光头阿哥,她刚嫁进来,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
他停了停,眼神有点飘远:“后来朕经历了不少事,起起落落,她都陪着,朕病时她守着,朕难时她撑着,生了五个孩子,个个都是她亲手带大,你们知道弘晖三岁那年生病,她几天几夜没合眼么?”没人敢接话。
“这些年来,”胤禛转回身,一步步走回龙椅,“后宫那些弯弯绕绕,那些算计争斗,朕看够了,也烦透了,如今朕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想图个清净。”
他坐稳了,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皇后贤德,教养子女有功,朕心甚慰,后宫之事,不必再议,朕此生,有皇后足矣。”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朝堂上一下子就炸了。
“皇上!这不合祖制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御史扑通跪下了。
“历代帝王皆有三宫六院,此乃礼法所载。”
“朕就是礼法。”胤禛淡淡一句,把所有人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扫了一眼众人,那眼神平静得很,可底下的人都觉得脊背发凉:“此事已决,再有妄议者,按抗旨论。”
退朝的钟声敲响时,好些人还愣着,张廷玉站在原地,看着年轻皇帝离开的背影,许久才叹了口气,低声对旁边人说:“皇上这是铁了心了。”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不到半天,整个紫禁城都知道了。坤宁宫里,清仪正看着弘晖练字,小家伙现在已经是太子了,握笔的姿势却还带着孩子气,灵韵在旁边摆弄她的草药,弘昀安静地翻着一本讲星象的旧书。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凑到赵嬷嬷耳边低语,赵嬷嬷脸色变了变,挥手让人退下,自己走到清仪身边。
“娘娘,”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前头传来消息,皇上驳了选秀的折子,还说这辈子有娘娘就够了。”
清仪手里正端着茶盏,闻言顿了顿。
弘晖抬起头:“额娘,什么是选秀?”
“就是给你阿玛挑别的娘娘。”灵韵嘴快,说完才觉得不对,偷偷看了眼清仪。
清仪却笑了,揉了揉弘晖的脑袋:“没事,你阿玛不要。”
“为什么不要?”弘晖不懂,“先生说过,皇帝都有很多妃子。”
“因为你阿玛嫌麻烦。”清仪说得轻描淡写,“人多事多,他懒得应付。”
这话把孩子们都逗笑了,可等他们各自去忙,清仪独坐在窗边,看着外头开始融雪的屋檐,心里像是被温水浸了一下,她知道胤禛为什么这么做。
前世那些事,他虽不常提,可她感觉得到,那些深夜独坐养心殿的冷清,那些对后宫争斗的厌倦,那些想护着谁却终究护不住的无奈。
这一世,他不想再来一遍,而她……清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修行千年,情爱本是牵绊,可如今这牵绊落在身上,却暖得像冬日的炉火。
傍晚胤禛回来时,脸上还带着朝堂上的余威,眉宇间有淡淡的倦意,可一进坤宁宫,看见清仪坐在暖炕边做针线,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说话,那点倦意就散了。
“皇阿玛!”灵韵第一个扑过来。
胤禛接住女儿,揉了揉她的头发,看向清仪:“今天做什么呢?”
“给晖儿改件衣裳,长得太快,袖口短了。”清仪放下针线,起身替他解披风,“朝上吵得厉害吧?”
“还好。”胤禛握住她的手,发现指尖有点凉,“怎么不多添个炭盆?”
“不冷。”清仪抽回手,转身去倒茶,“倒是你,嗓子有点哑,是不是又跟那些老臣较劲了?”
胤禛笑了笑,没接话,他在炕边坐下,看着清仪沏茶的背影,烛光给她镀了层暖黄的边,家常的衣裳,头发松松挽着,比那身皇后朝服看着顺眼多了。
“清仪。”他忽然叫了一声。
“嗯?”
“今天的事,听说了吧?”
清仪动作没停,把沏好的茶递给他:“听说了。”
胤禛接过茶盏,指尖碰到她温热的掌心:“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清仪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静,“你金口玉言都说出去了,难道我还能说‘不行,你得再纳几个’?”
这话带着难得的调侃,胤禛愣了愣,随即笑出声:“那倒也是。”
两人安静地喝了会儿茶,外头天彻底黑了,宫里陆续点起灯,孩子们被嬷嬷带下去洗漱,屋里只剩他们俩。
“其实,”胤禛放下茶盏,声音低了些,“前世那些事,我有时候还会梦见。”清仪抬眼看他。
“梦见养心殿冷得跟冰窖似的,梦见那些女人为了点恩宠斗得你死我活,梦见……”他停了停,“梦见最后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清仪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这一世不一样。”胤禛反手握住她,握得很紧,“我有你,有孩子们,这就够了,那些虚的,不要也罢。”
“那些老臣不会罢休的。”清仪提醒他。
“让他们闹。”胤禛嗤笑一声,“朕倒要看看,谁敢逼朕纳妃。”
这话说得霸道,清仪却听得心里发暖,她站起身:“你先坐会儿,我去小厨房看看。”
“让下人去就是了。”
“我想自己去。”
清仪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时手里端着个青瓷盅,盖子掀开,热气混着香气扑出来,是鸡茸粟米羹,撒了细细的葱花。
胤禛眼睛一亮:“你做的?”
“不然呢?”清仪舀了一碗递给他,“尝尝,味道变没变。”
胤禛接过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汤羹温润滑嫩,粟米软糯,鸡茸鲜香,还是记忆里的味道,从前在府里,但凡他熬夜办差,清仪总会让人送这个来。
“没变。”他低声说,又舀了一勺,“还是这个味儿。”
清仪坐在一旁看着他吃,忽然问:“真不后悔?”
“后悔什么?”
“以后史书上写起来,雍正皇帝虚设六宫,独宠皇后,那些文人墨客,不定要怎么编排你。”
胤禛放下碗,看着她:“那就让他们编去,朕这一生,政绩如何,后人自有公论,但朕的私事……”他伸手,将她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朕自己说了算。”
清仪笑了,这次是真笑,眼角弯起细细的纹路,烛光在里面跳。
“笑什么?”胤禛问。
“笑你傻。”清仪说,声音软了下来,“哪有皇帝像你这么傻的。”
“那皇后呢?”胤禛凑近些,“哪有皇后像你这样,听说皇帝不纳妃,就煮碗羹汤打发了?”
“不满意?”清仪挑眉。
“满意得很。”胤禛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比什么礼物都满意。”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清仪靠在他肩上,轻声说:“胤禛。”
“嗯?”
“谢谢。”
胤禛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他知道她谢的是什么,不是谢他不纳妃,是谢他这一世,真真切切把她放在心上,把这个家放在心上,这就够了。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悠长地在夜色里荡开,坤宁宫的灯暖融融地亮着,像这深宫里一个小小的、踏实的窝,而皇帝深情虚设六宫的传言,已经飞出宫墙,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慢慢传成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