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里飘着药味，康熙靠在炕上，手里折子半晌没翻一页，梁九功轻手轻脚添了茶，退到阴影里站着，外头传来脚步声，稳得很。
“皇上，四爷到了。”
“让他进来。”
帘子打起，胤禛躬身进来，一身石青常服，风尘仆仆的，脸上却不见疲态，康熙端起茶碗，“你回来时人都昏迷了，生死未卜，现在瞧着，倒比你南巡前还康健？”
来了，胤禛袖中手指微蜷，抬眼时神色坦然：“儿臣正要禀报，此番遇袭，幸得十三弟相护，太医竭力救治，方能转危为安，至于身子，”他顿了顿，唇角露出丝温软笑意，“许是福晋日夜照料，用了些她娘家带来的古方，这才恢复得快些。”
“古方？”
“是，福晋阿玛早年爱搜集医书，家中藏了些养生典籍。”胤禛说得从容，“福晋见儿臣政务繁重，便按古方配了药膳茶饮，日日调理，这些年下来，精气神确实足了不少。”
康熙盯着他看了半晌，暖阁又静下来，梁九功在阴影里屏着呼吸。
许久，康熙才缓缓道：“那紫青同心的异象呢？钦天监说气机源起，在你府邸上空。”
胤禛起身，重新跪下：“此事儿臣亦有所闻，天象玄奥，岂是凡人能妄测？若真要论许是皇阿玛福泽庇佑，大清国运昌隆，方有此祥瑞示现。”
他声音沉了沉：“至于为何显在儿臣府上，许是福晋至诚侍奉，诚心感动天地，她为儿臣调理，为皇阿玛祈福，日日不敢懈怠，若上天因此垂怜，降下吉兆，儿臣以为，此非私福，实乃昭示皇阿玛圣德感天，江山稳固之兆。”
一番话说得恳切周全，康熙没立刻叫起，他靠在炕上，目光像刀子似的在胤禛身上刮，这个儿子，从前只觉得冷硬固执，如今却越发看不透了，说话滴水不漏，连这逆生长的奇事，都能说得理所当然，还有那股子气度，沉稳得不像三十岁的人。
“起来吧。”
胤禛谢恩起身，坐回椅子上，后背衣裳，已经湿了一小片。
“你说的古方，”康熙慢悠悠喝茶，“可有什么讲究？”
“多是食补调理的法子。”胤禛答得谨慎，“如药膳配伍、时辰禁忌等，福晋心思细，连儿臣几时用茶、几时歇息都记着。”
“倒是个用心的。”康熙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老四，你福晋很不一般啊。”
胤禛心头一跳，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是，儿臣得此贤妻，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前世修来的福分，”康熙低声重复，忽然转了话头，“河南的河工，你看得如何了？”
胤禛精神一振，知道这关暂且过了，他从袖中取出札子呈上：“儿臣沿途细察，已将黄河几处险段的图样、工料估算俱录于此，其中开封段堤防年久失修，若遇大水恐有溃决之险，需即刻加固。”
他说起政务，条理清晰，康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暖阁气氛渐渐松了，等河工的事说完，康熙合上札子点头：“办得妥当，户部那边，粮仓清查的差事，你也一并接了吧。”
胤禛一怔，户部管钱粮，工部管工程，这两处都是肥差也是烫手山芋，皇阿玛让他一人统筹，这是重用，也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儿臣……”他犹豫一瞬。
“怎么，不敢接？”
胤禛深吸口气，起身跪下：“儿臣领旨，必当尽心竭力，不负皇阿玛重托。”
“起来吧。”康熙摆手，神色缓和些，“你办事，朕放心，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又深了，“身子要紧，那些古方既有效，便好生用着，朕还指望着你，多为朕分几年忧。”这话意味深长。
胤禛垂首：“儿臣谨记。”
从乾清宫出来，天已经黑了，苏培盛提着灯笼迎上来：“爷？”
“回府。”
马车驶出宫门，胤禛靠在车厢里闭着眼，脑子里还转着暖阁里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皇阿玛起疑了，那句多为朕分几年忧，听着是关怀，实则是试探，试探他这逆生长到底能逆到什么地步，还有户部和工部的差事，这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马车在雍郡王府门前停下，胤禛一下车，就看见正院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暖融融的，他径直往书房去。
洗漱更衣后，胤禛挥退下人，独自在书案后坐了会儿，案头堆着积下的文书，他随手翻了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心里乱，不是怕，这辈子有清仪在，没什么好怕的，就是累，那种时时刻刻都得绷着弦、揣摩圣意的累。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胤禛没抬头，嘴角先扬了起来，帘子掀起，清仪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青瓷碗，碗里是熬得浓白的汤，热气袅袅。
“爷回来了。”她声音清清冷冷的。
胤禛抬起头，看着她走到案前放下汤碗，烛光映着她侧脸，眉眼柔和。
“怎么还没歇着？”
“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清仪把汤碗推过来，“炖了参汤，趁热喝。”
胤禛接过碗，手心被温得发烫，他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暖意一路滑到胃里。
“皇阿玛召你进宫了？”
“嗯。”胤禛慢慢喝着汤，“问了异象的事，也问我身子怎么恢复这么快。”
清仪静静看着他：“爷怎么说的？”
“照咱们商量好的，推到你阿玛的古方上。”胤禛放下碗，苦笑，“皇阿玛信不信不好说，但面上揭过了，还让我兼管户部和工部，说是重用，实则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清仪沉默片刻，书房里静悄悄的，烛火偶尔噼啪一声。
“爷怕么？”她忽然问。
胤禛怔了怔，随即笑了：“怕什么？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得轻松，可清仪听出了里头那丝疲惫，她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抚他后背：“累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像钥匙打开了闸。
胤禛伸手把人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上，长长吐出口气：“有点，皇阿玛那双眼睛，像能把人看透似的，我说每一句话，都得在心里转三圈。”
清仪任由他抱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说错了也无妨。咱们如今命数相连，他就算疑心，也寻不着实证。”
“我知道。”胤禛闭着眼，鼻尖全是她身上清冽的气息，“就是烦，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我就想跟你、跟孩子们安安生生过日子，偏总有这些事找上门。”
他说着，忽然想起前世。那时他也是这样，日日揣摩圣意，步步为营，最后赢了天下，却输光了身边所有人，这一世，他绝不能再那样。
“清仪，”他低声唤，“等这些事了了，咱们真去庄子上住一阵吧，就咱们一家五口，谁都不见。”
“好。”清仪应得干脆，“爷想去，咱们就去。”
胤禛听着她温软的声音，心里烦闷渐渐散了，他收紧手臂，把人圈得更紧些。
“今儿在乾清宫，皇阿玛说，你很不一般。”
清仪轻笑：“爷怎么答的？”
“我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胤禛抬起头，看着她眼睛，“这话是真心的，清仪，遇见你，真是我两辈子最大的运气。”
烛光在他眼里跳跃，映出一片深而真的温柔，清仪看着他，心口软了一下，她伸手，指尖很轻地碰了碰他脸颊：“又说傻话。”
“不是傻话。”胤禛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这一世有你，每一天都是新的，我得好好过，长长久久地过。”
他说着，忽然凑近，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一下，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拂过，清仪耳根微热，却没躲。
“胤禛。”她轻声唤。
“嗯？”
“皇阿玛这关暂且过了。”她学着他刚才语气，眼里漾开极淡的笑，“只是日后，你我更需谨慎。”
胤禛被她逗笑了，重新把人搂进怀里，声音闷在她发间：“知道，有福晋提点着，爷一定小心。”
清仪靠在他肩上，手指无意识绕着他衣襟盘扣，过了会儿，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晖儿今儿还问，阿玛什么时候教他射箭。”
“教，明儿就教。”胤禛笑道，“那小子惦记好些日子了。”
“灵韵也说新学了支舞，要跳给你看。”
“跳，咱们一块儿看。”
胤禛心头一暖，眼眶忽然有些发酸，他把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这几个孩子，真好。”
“是爷的福气。”
“是咱们的福气。”胤禛纠正她。
两人就这么拥着，谁也没再说话，烛火把影子投在墙上，亲亲密密挨在一处，窗外起了风，吹得枝桠簌簌响，胤禛忽然道：“清仪，你渡点灵力给我。”
清仪一怔：“爷不舒服？”
“不是。”胤禛抬起头，眼里带着笑，“就是想感觉一下。”
清仪明白了，她伸手，指尖凝起极淡青光，轻轻点在他眉心，温和的灵力流进来，像春日化开的溪水，缓缓淌过四肢百骸，胤禛闭上眼，清晰感觉到那股力量与自己的龙气交融、缠绕，最后稳稳沉在丹田处，暖洋洋的，踏实极了。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够了。”
清仪收回灵力，看着他舒缓下来的神色，唇角弯了弯：“往后你若累了，我便渡些灵力给你，虽不能解乏，总能松快些。”
“嗯。”胤禛应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皇阿玛既然起了疑，往后那些药膳茶饮，明面上得收敛些，你配的方子，咱们关起门来用就好。”
“我知道了。”清仪点头，“已经吩咐下去了，正院小厨房单独开火。”
“你办事，我放心。”胤禛说着，又凑过去亲了亲她额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愁。”
清仪被他亲得耳根发烫，别开脸：“又说好听话。”
“是真话。”胤禛笑着把她搂紧，“清仪，咱们就这样，好好的，长长久久的。”
“好。”
窗外月色渐明，清辉洒进来，胤禛抱着怀里温软的人，听着她平稳呼吸，心里那点因皇阿玛猜忌而生的不安，终于彻底散了。
怕什么？有她在，有孩子们在，这个家就是最坚固的堡垒，至于前朝那些风雨，他来挡就是了，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到他珍视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