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警徽映晨光,尺素寄山情
一九五六年的春来得比往年早,县城东关的老槐树刚抽出嫩黄的芽苞,枝桠间还挂着春节时残留的红纸碎,被晨雾浸得发潮。赵卫国站在派出所后院的铜镜前,对着镜面系紧藏青色公安制服的武装带,铜制的扣环“咔嗒”一声扣合,力道透过帆布传到腰间,带着几分熟悉的紧绷感——这紧绷曾是剿敌时枪带的重量,如今成了治安民警的责任。
他抬手拂了拂领口的警徽,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混沌的晨意消散大半,镜中映出的面容比三年前刚从剿敌部队转业时柔和了些,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熬夜处理户籍登记的疲惫,却依旧透着军人特有的锐利。
制服左胸的口袋里,一支黑色钢笔的笔帽微微凸起,笔帽顶端磕出的小坑在晨光下格外显眼。那是一九五〇年冬在黑风岭青龙沟剿敌时,他扑向特务掷出的手榴弹时,被岩石棱角撞出的痕迹。笔是父亲赵铁山传给他的,笔杆上还留着东北军制式的细小刻痕——那是赵铁山在九一八突围时,从牺牲的班长背包里找到的,后来跟着父亲走过长城抗战的战场,又传到他手里,成了赵家两代人“守土”的见证。
赵卫国指尖轻轻敲了敲笔帽,镜中忽然晃进个小小的身影,是儿子赵建军扒着后院的木栅栏,虎头虎脑的脸蛋贴在粗糙的木板上,鼻尖被压得通红。
“爹,张叔说你昨儿抓了个卖假红糖的!”六岁的赵建军攥着个铁皮哨子,哨子是赵卫国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镀镍的表面磨出了不少白斑,却被孩子擦得发亮。他踮着脚往院里挤,蓝布小褂的衣角挂在栅栏的木刺上,扯出一道细缝也浑然不觉,“我要学你吹哨子抓坏蛋!”
赵卫国笑着转身,大步走到栅栏边,弯腰把儿子抱过栅栏——小家伙刚在外面跑过,身上带着老槐树的芽香和泥土的潮气。
他伸手理了理儿子被风吹乱的额发,指腹触到孩子温热的皮肤,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黑风岭雪地里,抱着冻得失去知觉的通讯员小李时的触感,心口猛地一紧,连忙用胡茬蹭了蹭儿子的脸蛋,把那阵酸涩压下去。
“那是投机倒把,不是坏蛋。”赵卫国牵着儿子往办公室走,后院的青砖地上还留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沙沙”作响,“爹现在当警察,是守着大家能安安稳稳买红糖、穿暖衣,跟以前抓特务是一个理儿。”
他推开办公室的木门,一股煤烟和油墨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桌上的搪瓷缸还盛着半缸隔夜的热茶,缸壁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旁边堆着厚厚的户籍册,册页边缘被手指磨得发卷。墙角的煤炉烧得正旺,炉盖缝隙里透出橘红的火苗,把挂在炉边的毛巾烘得暖烘烘的。
“赵哥,刚从教育局转来的信,说是山里来的。”老通讯员老王端着个缺角的粗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刚熬好的玉米糊,热气裹着香甜的气息飘过来。他把信放在户籍册上,信封边缘有些磨损,右上角贴着枚“建设祖国”图案的邮票,盖着黑风岭乡的邮戳,字迹模糊却能看清日期是三天前。
“看落款是个女老师,叫林晓燕,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黑风岭学堂那个?”老王扒了口玉米糊,含糊地问,“前儿我去合作社买盐,听掌柜说那学堂现在可红火,孩子们都学着看显微镜呢。”
赵卫国的指尖刚碰到信封,就觉出里面有细碎的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捏着信封封口,沿着折痕慢慢撕开——几片干燥的金银花花瓣“簌簌”落在桌上,带着山野特有的清苦香气,花瓣边缘虽有些发脆,却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显然是精心挑选后晾晒的。信纸是粗糙的毛边纸,字迹娟秀却透着股韧劲,墨水有些洇开,看得出来是在煤油灯下写的,字里行间满是山里人的热忱。
林晓燕在信里写得格外详细:王科长送去的显微镜被孙老木匠做的桦木架衬得格外精神,架上“科学探索”四个隶书字被孩子们擦得发亮,每天放学都要轮流给架子上蜡;丫丫带着几个女生在学堂后坡种了半亩金银花,特意请教了村里的老中医,知道要在晨露未干时采摘,晒干后用棉纸包好,分送给村里的老人,张奶奶喝了半个月,咳嗽真的轻了;最让孩子们着迷的是显微镜下的世界,小石头每天都要观察蒲公英绒毛,还数出每朵“小伞”有108根细毛,特意用红墨水在本子上画了分布图;连以前最沉默的二柱,都拿着《少年科学画报》研究水车,说要做个能浇菜园的“自动水管”,孙老木匠已经找来了槐木下料,说是要给孩子做个能转的模型。
信的后半段,林晓燕的字迹变得有些拘谨:“村里的老人常说,一九五〇年冬是您带着战士在青龙沟剿了特务,救了整村人的命。孩子们总围着我问‘赵叔叔是不是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上次王科长来,他们还追着问战斗的细节。要是您有空,能不能来学堂给孩子们讲讲课?哪怕只是说几句,也能让他们知道现在的安稳日子来得多不容易。”信纸末尾画着个小小的向日葵,花瓣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是模仿校旗的图案,旁边用铅笔写着“孩子们敬上”。
赵卫国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发白,黑风岭的轮廓在脑海里愈发清晰。他想起一九五〇年那个零下二十度的深冬,他带着三名战士踩着没膝的积雪进山,山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连睫毛都结了冰。特务藏在青龙沟的石缝里,那石缝隐蔽得极好,只留着个碗口大的透气孔,若不是村里的老猎人李大爷带着猎狗发现了雪地上的新鲜脚印,他们恐怕还要在雪地里守上三天三夜。战斗结束时,小李为了掩护他扑向手榴弹,腹部被弹片划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积雪,临终前还攥着他的胳膊说“要让山里的娃能读书”。
“爹,你咋哭了?”赵建军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孩子的指尖带着体温,把他从回忆里拉回来。赵卫国低头,看见信纸边缘被泪水打湿,晕开了一小片墨迹。他连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把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金银花的余温和信纸的粗糙。“没哭,是风迷了眼。”他抱起儿子,指着桌上的花瓣说,“这是黑风岭的花,那里有群小朋友等着爹去讲故事呢。”
那天下午,赵卫国处理完辖区的投机倒把案子,特意去合作社买了两斤水果糖——是橘子味的,裹着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能映出彩色的光。他把糖放进个铁皮盒里,盒盖是儿子画的小警察图案,然后对着镜子理了理警服,警徽在夕阳下泛着沉稳的光。
他想起父亲赵铁山常说的“守土先守心”,以前他不懂,现在看着信里孩子们的名字,看着儿子手里的铁皮哨子,忽然就明白了:当年剿敌是守土,如今抓投机倒把是守民生,去给孩子们讲故事,是守着一代人的初心。
周末的清晨,赵卫国牵着赵建军的手往县城东郊的河滩走。县城的街景格外热闹,合作社的门敞开着,店员正把刚到的棉布挂在门口的木架上,红的、蓝的布料在风里飘着,像一面面小旗子;路边的小摊上摆着刚蒸好的玉米窝头,热气腾腾,裹着玉米面的香气;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背着书包往学校走,书包上绣着的“好好学习”字样格外醒目。赵建军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看小摊上的糖人,赵卫国跟在后面,看着儿子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春日的晨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暖。
“爹,你那枚老徽章还戴啊?”儿子赵建军扒着门框喊,六岁的娃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褂子,手里攥着个铁皮哨子,那是赵卫国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说是让他学着“维持秩序”。赵卫国回头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边缘磨得发亮的东北军帽徽,铜质的五角星上还沾着点硝烟的锈迹——这是父亲赵铁山在九一八突围时,从牺牲的战友帽上取下的,后来成了赵家的传家宝。
“这不是徽章,是念想。”他把帽徽轻轻放在儿子手心,“你爷爷(赵铁山)那辈扛枪打鬼子,爹以前追特务,现在当警察守着县城的平安,都是一回事。”
派出所的院子里,老所长正给几名新干警训话,墙根下的黑板报写着“打击投机倒把,保障民生安定”的标语,粉笔字刚劲有力。
赵卫国刚站定,就见通讯员举着个信封跑过来:“赵哥,教育局转来的信,说是黑风岭学堂的老师写的。”信封上的邮票印着“建设祖国”的图案,落款是“黑风岭学堂 林晓燕”,字迹娟秀却透着股韧劲。
拆开信的瞬间,几片干燥的金银花花瓣飘了出来,带着山野的清香。林晓燕在信里说,县教育局王科长送去的显微镜成了孩子们的宝贝,孙老木匠做的桦木架上总摆着孩子们的观察标本;还说村里的老人们喝了丫丫采的金银花茶,冬天的咳嗽好了不少,现在学堂后面的菜园种满了药用植物,孩子们一边学农一边认药。信的末尾写着:“听说当年黑风岭有位赵同志带队剿过特务,孩子们总缠着问英雄故事,盼着您有空来给孩子们讲讲。”
赵卫国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紧,黑风岭的轮廓在脑海里清晰起来。那是一九五〇年的深冬,他带着三名战士在黑风岭密林里追了七天七夜,特务藏在青龙沟的石缝里,借着雪雾打冷枪。最后是村里的老猎人带着他们绕到敌后,石缝里的特务缴械时,怀里还揣着张标注着学堂位置的地图——那时候学堂还是间破庙,如今竟成了孩子们读书的乐园。周末休息时,他特意带着儿子赵建军到县城东郊的河滩散心,算是弥补平日里忙于工作对孩子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