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像是看不见的幽灵,轻轻地、又带着一丝执拗地敲打着慈恩寺的瓦檐,那声音啊,听在陆寒耳里,就像是无数个细小的冤魂在低声呜咽,把整个偏殿都浸泡在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里。
油灯摇曳,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点黑暗,却把陆寒脸上那抹凝重的神色映得更深。
他摊开掌心,那半截染血的腰牌就静静躺在那里,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脏直抽。
追命这家伙,此刻正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那张被血污和泥泞覆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嗓子哑得跟破风箱似的,每句话都像是从刀尖上磨出来的,带着股子血腥气和死里逃生的狼狈。
“我……咳咳……我被胡黑那畜生伏击于城南枯井,他娘的,下手真狠!”追命说到这里,猛地呛咳了几声,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旧伤未愈。
“同僚们……全死了……老子是藏在死人堆里,足足三天三夜,才他妈的爬出来……”他
“这牌子……是从紫衣客贴身革囊里抢来的……”追命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但陆寒的耳朵却像鹰一样捕捉到了每一个字。
他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着腰牌上的铭文:“松鹤三年,御前奉钥……”
陆寒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个字,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穿透皮肤,直达心底。
突然,他手指一顿,瞳孔骤然收缩,如同一头盯上猎物的鹰。
这字体……工整得近乎刻意,但仔细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左倾。
他心思电转,如电光火石般划过无数可能。
“不对劲……”陆寒的声音低沉得像地底深处的泉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肯定。
“这字迹,是惯用右手之人,刻意模仿左手所刻,欲掩真实笔迹。”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望向追命,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可不是紫衣客能玩出来的把戏……或者说,不是他想让你我看到的把戏。这分明是……有人栽赃!”
追命闻言,眉心紧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想了想,又问道:“可……若真是你父亲当年的侍从通敌,为何先帝……先帝他老人家当年未曾察觉?”这个问题,带着刺,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压抑,压得陆寒心口发堵。
他爹,当年可是宫禁仪仗的总管,威风凛凛,何等忠诚!
若真出了这等丑事,他爹岂会毫不知情?
陆寒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那是慧觉那个鬼精的和尚,临走前塞给他的。
瓶子里装着一汪清澈却带着药草芬芳的液体。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截腰牌浸入药水之中。
偏殿里,一时间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窗外雨声沙沙。
空气仿佛凝固了,紧张得令人窒息。
陆寒的目光紧紧盯着腰牌,追命也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奇迹发生了。
腰牌的背面,原本光滑如镜,此刻竟缓缓浮现出极淡的墨痕,像是被雨水浸润过的旧纸张,一点点显露着被岁月掩埋的秘密。
陆寒的呼吸都跟着停滞了一瞬。
“癸未冬月,契丹使赠玉珏一对……”陆寒一字一句地念出,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冰冷和杀意。
原来如此,这腰牌果然不是寻常之物,它背后藏着更深的阴谋,直指契丹!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完全亮透,京城依旧笼罩在湿冷的雾气里,雨却小了些,淅淅沥沥地像是老天爷还没哭够。
赵九渊这会儿可没工夫享受这烟雨蒙蒙的江南景致,他扮作个面目憨厚的送菜农夫,推着辆吱呀作响的木板车,车上堆满了新鲜的腌笋和时令蔬菜,大摇大摆地晃进了裴府的后巷。
裴元昭这老先生,如今可是被软禁在家,日子过得清苦,可架子却端得足。
赵九渊借着递上腌笋的当口,眼疾手快,悄无声息地将一枚空心竹钉,准确无误地塞进了裴元昭那茶壶的壶嘴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连站在一旁打瞌睡的门房都没瞧见。
那竹钉里头,藏着陆寒的手书——“松鹤宴非高层所谋,乃自下而上渗透,请查当年值守名录中是否有‘李崇安’三字。”这字条,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裴元昭接过腌笋,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晃晃悠悠地回了书房。
这位老臣啊,心细如发,他早得了陆寒的暗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演。
他在书房里,佯装咳疾发作,手里拿着一份陈旧的旧档,突然就“不小心”地,将其中半张给烧毁了。
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就化作了一缕青烟和一捧灰烬。
仆役们也没多想,只当老爷子又犯了老毛病,将那堆烧剩的灰烬随手倒进了院子里。
可谁能想到,就在这院墙之外,一个衣衫褴褛、鼻涕流到嘴边的“乞儿”,正百无聊赖地巡街呢。
这乞儿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院里倒出来的灰烬,他嘿嘿一笑,捡起其中几片尚未烧尽的残页,宝贝似的揣进怀里,然后一溜烟地跑去换酒喝了。
是夜,慈恩寺偏殿。
当那份经过巧手拼接,由赵九渊手下乞丐费尽心思从灰烬里还原出来的名单残页,呈现在陆寒面前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脑门。
名单上,赫然写着:李崇安,原为陆父家仆,后调任宫门执钥,松鹤宴当晚当值,七日后暴病身亡,赐银三十两抚恤。
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陆寒的心窝。
李崇安,他当然记得这个人。
一个老实巴交、忠心耿耿的仆人。
他怎么会……怎么会?
陆寒紧紧攥着那张残页,指节都泛白了。
陆寒觉得自己快疯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桩二十年前的旧案,竟然会牵扯到自己最亲近的人。
父亲的忠仆,怎么会是通敌的叛徒?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线索环环相扣,又容不得他不信。
他没有再停留,甚至来不及跟追命多说一句话,就披星戴月地赶回了无锡故宅。
那个曾经承载了他童年美好回忆的地方,如今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荒草丛生,入目皆是断壁残垣。
唯剩半堵被大火烧焦的墙壁,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孤零零地矗立在风中。
陆寒踩着满地的瓦砾和枯枝败叶,径直走向父亲的书房。
曾经温暖的书香之地,此刻只剩一片狼藉。
他凭着记忆,在书房的一块地砖下,摸索着,最终,指尖触到了一丝冰冷的铁锈。
“找到了!”陆寒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铁匣,里面躺着几样东西:一封泛黄的未寄出的家书、一块断裂成两半的玉珏,以及一页抄录的《周礼·夏官》片段。
陆寒拿起那封家书,信纸上父亲的笔迹,熟悉而又带着一丝疲惫。
“崇安近日神色恍惚,屡问‘北地雪是否压得断雁翅’,我不解其意,然已遣其暂避乡里。”
信中的这几行字,在陆寒眼中如同惊雷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沉静的脸,此刻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北地雪是否压得断雁翅?”这哪里是什么胡言乱语!
这分明是契丹的暗语!
雁翅,指的正是雁门关的防线!
李崇安并非叛徒,他根本就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他神色恍惚,屡问暗语,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者说,他被卷入了什么!
父亲将他遣避乡里,恐怕不是为了让他逃过责罚,而是为了保护他,或者,是为了让他去探查什么!
可最终,他还是“暴病身亡”,被灭了口!
陆寒只觉得心底一股冷意直冲云霄,他手里的家书,此刻重得像千斤巨石。
所谓的“通敌证据”,那松鹤宴的腰牌,那所谓的“松鹤三年,御前奉钥”,根本就是楚相玉事后伪造植入!
真正的背叛,根本不在那忠仆身上,而在于有人利用了忠仆的死,布下了一盘长达二十年的大棋!
让整个朝廷,甚至包括他陆寒自己,都误以为内鬼出自陆家,从而完美地掩盖了幕后主使的痕迹!
他陆寒一直以来的信念,仿佛被这冰冷的事实彻底击碎,又被无情地重塑。
原来,他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而自己,竟然是其中最可笑的棋子。
就在陆寒心神激荡,几乎要被这惊天阴谋压垮的时候,一道清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废墟之中。
慧觉,那个总是带着一丝高深莫测微笑的少林游方僧,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苦参汤。
“此汤可清心明目,解你心中郁结。”慧觉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喧嚣,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陆寒接过汤碗,却没有喝,只是紧紧盯着慧觉。
慧觉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父临终前曾托人送来一件旧袍,我当时只以为是寻常衣物,后来细看,才发现夹层中有契丹狼头刺青图样——那是辽国‘鹰喙营’死士标记。李崇安身上并无此纹,但当夜替班守门的副尉胡七,脖颈有灼痕,据说是烫伤……”
这短短几句话,在陆寒的脑海中炸开了锅!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彻底拼凑完整!
陆寒闭上眼睛,良久,良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清明,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嘴角微微勾起,泛起一丝冷厉的弧度,那是彻骨的寒意,而非任何笑意。
“好一招移魂换影!”陆寒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森然的寒意,他缓缓起身,从袖中取出了那把小李飞刀。
刀身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不详的冷芒。
“楚相玉……你先是让胡七那替罪羊赴死,再借着李崇安的名义,散布谣言,嫁祸陆家,洗白自己,更令我这些年,不敢直面旧事……”
他手腕一翻,飞刀的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直线,那直线,像是在分割着过去与未来,也像是在划分着生与死。
“现在,这刀锋……该朝谁?”陆寒轻声问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是过去……是现在,还在呼吸的凶手。”朱雀门外,那鼓声像是战鼓,又像是催命符,咚咚咚地,带着股子不容置疑的蛮横劲儿,硬生生把慈恩寺本该有的清净给砸了个稀碎。
陆寒的心头猛地一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望向窗外,只见一队队身披铁甲的禁军,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就把这方净土围了个水泄不通。
刀枪的寒光映着熹微的晨光,杀气腾腾,把寺庙上空都压得乌云盖顶。
“奉旨搜查‘勾结乱党’的苏梦枕余部!”为首的禁军头领扯着嗓子,那声音粗哑得像磨刀石,直愣愣地往人耳朵里钻。
陆寒眉峰紧锁,心说这楚相玉动作还真他娘的快,这是要瓮中捉鳖啊。
他正盘算着如何带着追命悄然撤离,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殿门,却见一个瘦弱的小沙弥,步履匆匆地小跑过来,脸颊涨得通红,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小块染血的布条。
那布条血迹斑斑,刺眼得很,陆寒心头一紧,直觉不对劲。
他展开一看,那熟悉的笔迹——竟然是杨无邪的!
布条上就那么几个字,却像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他耳畔:“裴元昭昨夜暴毙,喉似被细针穿刺,状如追命旧伤。”
陆寒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缩成了一个针尖大的点。
裴老先生……死了?
而且这死法,细针穿喉?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楚相玉在清理门户,在掐断所有可能指向他的线索!
那手法,那阴狠劲儿,简直跟当年那些被灭口的边将如出一辙!
他娘的,还真是个老狐狸,一计不成,立刻就换了新招!
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地钉在追命身上:“你认得这种针法?”追命原本正捂着胸口喘气,听到陆寒这话,再看到那染血布条上的字迹,脸色瞬间比那死人还白了几分。
他哆嗦着伸出手,指尖几乎是颤抖着拂过布条上的血痕,然后猛地攥紧拳头,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这是……大内秘传‘寒蝉刺’!”追命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带着一股子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愤怒,“唯有宗正卿的近卫,才会使用这玩意儿……他娘的,怎么会是这群狗娘养的!”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里瞬间凝结了一股子谁也说不清的寒意。
陆寒缓缓地,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了那柄小李飞刀。
刀身在昏暗的光线里,反射着一抹令人心悸的冷光,仿佛下一刻就要饮血。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地狱深处传来的梵唱,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森然。
“原来我一直找的不是爹的污点……”陆寒轻声说着,那张沉静的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一抹极致的冰冷,和一种彻底的醒悟,“是他被人用来遮住真相的影子。”
话音刚落,远处钟楼忽地响起一声沉闷的钟声,紧接着,一声尖锐得不像话的雁鸣,带着某种预示,划破了京城尚带着水汽的晨雾,直冲云霄。
那声音,根本不属于此刻的节令,却像一把出鞘的剑,宣示着杀伐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