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立在那簇青幽幽的鬼火下,脸映得发绿。
她伸出手,那纸要命的阴婚契书就凭空现于掌中,像是从阴气里凝出来的。
祠堂里静得骇人,只闻鬼火细微的噼啪声,和周家祖宗牌位不停的轻颤。
她开了口,声不高,却像冰渣子,一字字砸进死寂里:
今有周家子,名……,阳寿已尽。周氏宗族,不思安葬,反生妄念。强聘林家女婉清,以活人配死魂,嘴上说得好听:结阴亲。
她念着契书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声里没半分起伏,可每念一字,都像在抽周家祖宗的耳光。
这等行径,坏了人伦,乱了阴阳。把活人当草芥,拿死人作由头,实在荒唐!
念到这儿,她略停,空茫的眼扫过那些发颤的牌位,像在质问满堂周家先人。
接着,她另一只手抬起,那封假造的自愿书,还有几封与官府往来的密信,也一一现出。
这是物证。南灵声依旧冷,林家女子画押的自愿书,字迹生硬,指印模糊,分明是假造,算不得数。
这是周家与地方官府私下往来,想遮掩罪证的信函。阳世的规矩,到这儿已经不作数了。
她每说一句,祠堂里就冷一分。
那些牌位颤得更凶,像是里头的先灵也觉着不安和羞惭。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手中那纸要紧的阴婚契约上。
这契,她声忽地转厉,虽未抬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强加于人,捆着阴阳,不合人情,不遵天理!阳世既没了公道,今日,便由阴司来断!
话音未落,她托着契书的手微震。
那簇一直在她指尖静烧的青幽魂火,忽地窜起,猛地把整张契约卷了进去。
幽蓝的火苗跳着,贴着那张泛黄的纸烧。
纸上墨黑的字迹在火里扭曲、变形,像在挣扎,随即化成缕缕黑烟,散在冷空气里。
纸本身也迅速卷曲、焦黑,终成片片灰烬,被魂火吞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烧了。
就这么干干净净烧了。
那强把林婉清与周家死人捆在一处的名分,那用活人性命换来的、虚妄的,在这幽冷的魂火里,彻底没了。
这火烧的,不单是张纸。
它是在告诉周家,告诉这祠堂里所有牌位,告诉阴阳两界——这门亲,阳间不认!阴间,同样不认!
捆人的索子,断了。
契书烧成的灰还没散干净,那点青幽幽的火光仍在跳动。
南灵转向坟冢那边,空茫的双眼像是能看穿祠堂砖墙,直望见底下埋着的冤魂。
她没出声,只抬起手,对着那片虚空轻轻一引。
祠堂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猛地一滞,随即剧烈翻腾起来。
隐约间,似听见一声极压抑、又带着解脱的嘶鸣从地底传来,直钻进人脑仁。
北忘屏住气,紧紧盯着。
只见在那青幽火光与阴气交织处,一个穿着血红嫁衣的模糊身影慢慢显现。
那身影瞧不真切,像隔了层晃荡的水波,唯独那身刺目的红,扎得人眼疼。
那是林婉清,穿着她死时被迫套上的那身。
南灵手势未停,依旧稳稳向外牵引。
那模糊的红色身影开始发抖,像承受着莫大痛楚。
那身血红嫁衣仿佛不是布料,竟是长在了魂体上,剥离时如同撕皮裂肉。
一点一点,那红色从魂体上褪去、剥落,化作丝丝缕缕暗红烟气,从颤抖的身影飘散开来,融进四周冷空气里,渐渐变淡,终至不见。
这光景看着都觉着疼。
那魂影抖得愈发厉害,却再没发出半点声响,只硬生生受着。
待最后几缕红烟散尽,那模糊身影骤然清晰几分。
血红嫁衣不见了,换作一身素净的浅色衣裙,样式简单,正是寻常姑娘家平日穿的衣裳。
没了那身扎眼的红,魂影瞧着一下子轻快了,也安静了。
先前那股冲天的怨气像是被抽走大半,不再逼得人头皮发麻。
换上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将人淹没的悲意,无声无息弥漫开来,压得北忘心头一酸。
那穿着素衣的魂影在原地静静立了片刻。
她微微低头,像是在看自己这身久违的衣裳。
而后,她转向南灵与北忘所在之处,双臂缓缓抬起,双手在身前交叠,身子慢慢地、郑重地弯了下去,行了个极深极重的拜礼。
这一拜里没有言语,却似说尽了所有。
有焚书断契的感激,有剥去嫁衣还她清白的恩情,更有冤屈得雪后,混着巨大悲意的释然。
她不再是周家强塞的鬼妻,她只是林婉清了。
拜罢,她直起身,那素色身影在幽光中又慢慢变淡,最终如融进夜色般,悄无声息消散了。
祠堂里那刺骨的寒气开始一点点回升,供桌上震颤的牌位也渐渐安稳下来。
只剩那簇青幽的魂火,还在南灵指尖静静烧着,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