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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的雨丝绵密如愁绪,瑶安堂的账房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的霉味。苏瑶将第七本账册推到油灯下,指尖划过 “三月初七,购川芎二十斤” 的记录,眉头拧成了疙瘩 —— 这笔账的墨迹比其他条目浅了半分,像是后来补写的。

“姑娘,刘院判在前面等着呢。” 阿贵端着碗姜汤进来,粗瓷碗沿结着细小的水珠,“他说新订的药材该卸货了,让您去清点数量。”

苏瑶没抬头,用银簪尖挑起账册边缘的纤维:“告诉刘院判,先让药工们把药材搬到后院,等我查完账再点。” 她忽然停住动作,簪尖挑起的纤维上沾着点淡红色的粉末,凑近鼻尖一闻,竟是胭脂的味道。

阿贵的脚步顿在门口。他看着账桌上堆叠如山的账册,最底下那本露出的边角上,似乎有块深色的污渍,与前几天李记药行送来的胭脂盒颜色惊人地相似。

“怎么了?” 苏瑶抬眼时,正撞见少年慌乱的眼神。

“没…… 没什么。” 阿贵慌忙低下头,碗里的姜汤晃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我去告诉刘院判。”

账房的门 “吱呀” 合上时,苏瑶迅速翻开最底下的账册。果然,第三十二页上有块菱形的胭脂渍,正好盖住 “二月廿三,支银五两” 的记录。她用温水沾湿指尖,轻轻擦拭污渍边缘,底下露出的字迹与刘先生的笔迹截然不同,倒像是女子的娟秀小楷。

油灯的光晕在账册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苏瑶想起上个月药工罢工后,老张头说过有个叫春桃的洗衣妇常来账房送茶水,那姑娘总爱往发髻上插朵红绒花,胭脂擦得格外浓。

“姑娘,药材清点好了。” 刘院判推门进来,手里的算盘珠还沾着木屑,“就是川芎少了三斤,药行的伙计说路上受潮损耗了,让我们下次扣货款。”

苏瑶将账册倒扣在桌上:“损耗?我倒要看看是怎么损耗的。” 她抓起油纸伞,布裙扫过账桌时,带起的风让油灯猛地一跳,照亮了墙角那堆不起眼的煤渣 —— 其中混着些未烧尽的纸屑,上面还能看清 “李记” 两个字的残痕。

后院的雨棚下,十几个麻袋堆得像座小山。苏瑶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挑开最上面的麻袋绳,里面的川芎果然潮乎乎的,断面却泛着不正常的油光。她抓起一把凑近闻,眉头皱得更紧:“这不是川芎,是用白芷熏过硫磺冒充的。”

药行的伙计顿时变了脸色,梗着脖子嚷嚷:“苏姑娘可别乱说!这都是上好的川芎,有李老板的亲笔凭证!”

“凭证?” 苏瑶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张纸条,正是从刘先生床底找到的交易记录,“就像你们老板给刘先生的‘凭证’?” 她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围观的药工,“谁见过春桃姑娘最近往李记药行跑?”

人群里突然响起抽气声。王大麻子往前凑了半步,粗哑的嗓音压得极低:“前儿个我去打酒,看见春桃从李记药行出来,手里提着个红布包,沉甸甸的像是银子。”

雨棚的角落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春桃手里的药碗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湿了她的青布裙,发髻上的红绒花落在泥水里,瞬间褪成了暗紫色。

“不是我!” 姑娘突然跪坐在地,十指深深抠进泥里,“是刘先生逼我的!他说要是我不帮他改账,就把我弟弟抓去充军!”

苏瑶的银簪尖抵住账册上的胭脂渍:“二月廿三那笔银子,你支去给李记药行送了吧?” 她记得那天春桃请假说弟弟生了急病,现在想来,怕是去传递假账的消息。

春桃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望着苏瑶手中的账册,突然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对不起姑娘…… 刘先生说只要改三笔账,就给我弟弟治病的钱……”

刘院判气得将算盘往地上一摔,木框撞在石碾上裂成两半:“荒唐!你们可知这假药材会害死人?上次军中断送的创伤粉,就是用这种假川芎做的辅料!”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药工们纷纷围上来,指着春桃骂道:“难怪上个月的工钱不对劲,原来是你们在搞鬼!”“把她送官!让官府治她的罪!”

苏瑶却抬手示意安静。她蹲下身,看着春桃冻得发紫的脚踝 —— 姑娘的布鞋前头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趾上沾着冻疮。

“你弟弟的病怎么样了?” 苏瑶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春桃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吃了您开的药,已经好多了……”

“老张头,取两斤当归和半斤红糖来。” 苏瑶站起身时,雨丝正落在她鬓边的银簪上,折射出清冷的光,“春桃,你虽然做错了事,但念在你是被胁迫的,这次就不送官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王大麻子急得直跺脚:“姑娘!这怎么行?要是人人都学她做假账,咱们瑶安堂迟早要垮!”

“所以要立规矩。” 苏瑶转身走向前堂,油灯被风卷着跟在她身后,在走廊的梁柱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从今天起,瑶安堂的账房由三人共管 —— 刘院判管总账,老张头管支银,阿贵管入库登记,每笔账必须三人同时签字才能生效。”

账房的门板被卸下当临时桌案,苏瑶用朱砂在宣纸上写下 “三签制度” 四个大字,墨汁透过纸张渗到背面,像是凝固的血痕。她将春桃的悔过书贴在旁边,底下压着新刻的三枚木印 —— 分别刻着 “瑶安堂总账”“支银凭证”“入库核验”。

“以后无论谁要动账上的银子,都得经过这三道关。” 苏瑶将木印分发给三人,指尖在刘院判那枚印上顿了顿,“尤其是采购药材,必须有两人以上在场验货,还要留下样品存档。”

阿贵捧着刻着 “入库核验” 的木印,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花纹。他偷瞄苏瑶时,正撞见她望过来的目光,少年的脸 “腾” 地红了,慌忙低下头去。

暮色渐浓时,雨终于停了。苏瑶让春桃跟着洗衣妇们去后院干活,每月扣一半工钱赔偿损失,剩下的足够她弟弟买药。姑娘临走时,将头上那朵褪色的红绒花放在账桌上,像是无声的忏悔。

“姑娘,真的就这么算了?” 老张头收拾碎瓷碗时,声音里满是不解,“李记药行肯定还会再来捣乱的。”

苏瑶翻开新启用的账册,在扉页写下 “诚信为本” 四个字:“他们来一次,我们就查一次。” 她忽然想起母亲医案里的话,“医馆的账,就是医者的良心,半点假不得。”

深夜的账房里,苏瑶还在核对旧账。阿贵端着夜宵进来时,看见她正用针将账册上的可疑字迹一一挑出,油灯下的侧脸绷得很紧,像是在解剖什么毒物。

“姑娘,您歇会儿吧。” 少年将热粥放在桌上,碗沿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我刚才去后院,看见春桃在帮小石头晒药,手都磨出血泡了。”

苏瑶的针顿在纸上。她想起那个总爱擦浓胭脂的姑娘,此刻或许正对着月光搓着发红的手掌,忽然觉得这账册上的墨迹,也并非全是冰冷的数字。

“阿贵,” 她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少年紧攥的拳头上,“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阿贵的肩膀猛地一颤。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碎银子和张字条,上面写着 “瑶安堂药材清单”:“前几天…… 前几天我看见刘先生把这个塞给李记药行的人,当时我怕被发现,没敢声张……”

油灯 “噼啪” 爆了个灯花。苏瑶接过字条,上面的字迹与假账上的娟秀小楷完全一致,显然是春桃誊抄的。她忽然明白,这场账册迷局里,每个参与者都有自己的挣扎与苦衷。

“把这张字条夹进新账册做凭证。” 苏瑶将碎银子推回去,“这钱你留着,以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就用它去买通消息。”

阿贵的眼睛亮起来,用力点了点头。他转身要走时,苏瑶忽然叫住他:“明天去给春桃弟弟送些冻疮膏,就说是…… 是瑶安堂的新药。”

天快亮时,苏瑶终于将所有账册核对完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新账册上,“三签制度” 四个字被镀上了层金边。她将旧账册搬到院子里,准备付之一炬,却在最底下发现了本用油布包着的小册子 —— 里面竟是母亲当年记录的药材价格,旁边还画着简单的记账符号,与她新立的三签制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原来母亲早就想到了。” 苏瑶的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墨迹已有些模糊,却透着穿越时光的力量。

药工们来上工时,看见账房门口的空地上燃着堆篝火,旧账册的灰烬随着晨风飘散,像是在与过去的阴霾告别。苏瑶站在新挂起的 “三签制度” 木牌下,将三枚木印并排放在桌上,阳光透过她鬓边的银簪,在木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从今天起,这就是瑶安堂的规矩。”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谁要是坏了规矩,就别怪我苏瑶不讲情面。”

王大麻子第一个走上前,在新账册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我王大麻子虽然粗鲁,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以后谁要是敢在账上动手脚,我第一个不饶他!”

药工们纷纷上前签字按印,春桃排在最后,手指在印泥盒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用力按了下去。她抬起头时,正好对上苏瑶鼓励的目光,姑娘的脸颊泛起红晕,像是雨后初晴的朝霞。

李记药行的账房先生在街角看得咬牙切齿。他转身要走时,却被两个穿着玄甲的士兵拦住 —— 正是周副将派来的人,专门盯着李记药行的动静。

“奉周将军令,请先生去军营问话。” 士兵的铁手套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账房先生的惨叫声远远传来时,苏瑶正在教新账房先生使用三签制度。她看着账册上整齐的签名和印章,忽然觉得这谷雨的清晨,空气里都带着新生的味道。

“姑娘,刘院判说军营又来订创伤粉了。” 老张头拿着订单进来,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药粉,“这次要得急,让咱们三天内赶制出来。”

苏瑶接过订单,上面的数字比上次多了五成。她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觉得这瑶安堂的账册上,终于要写下崭新的篇章了。而那些隐藏在迷雾中的猫腻,终究会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傍晚时分,阿贵匆匆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张字条:“姑娘,这是从李记药行后门捡到的。”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五月初三,交货”,底下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三枚叠在一起的印章。

苏瑶将字条凑近油灯,忽然笑了 —— 那符号分明是模仿她新立的三签制度画的,只是画得歪歪扭扭,透着股拙劣的慌张。

“看来他们也想学咱们的规矩。” 刘院判凑过来看了一眼,捻着胡须笑道,“可惜啊,心术不正,学再多也没用。”

苏瑶将字条夹进新账册,在旁边批注:“李记药行欲仿三签制,其心可诛。”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守住规矩的人心,必须是热的。”

账房的油灯亮到深夜,映着三个忙碌的身影 —— 刘院判在拨算盘,老张头在核对单据,阿贵在登记入库。三人偶尔低声交谈,银簪碰撞瓷碗的轻响,算盘珠子的脆响,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和谐的乐章。

窗外的月光皎洁如水,照亮了账房门口那堆新燃的艾草。苏瑶知道,瑶安堂的账册上,从此不仅有清晰的数字,更有了沉甸甸的人心。而那些藏在迷雾里的猫腻,再也掀不起风浪了。因为她相信,只要守住规矩,守住良心,瑶安堂的明天,定会如这月光般清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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