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乐感觉自己的灵魂，比身体更晚一秒，才重重地砸回这具躯壳里。
天旋地转的感觉尚未完全消退，五感已经被一股狂暴的、充满了年代感的信息洪流所淹没。
首先是听觉。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曲，鼓点像是无数根小铁锤，疯狂地、毫无节奏地敲击着他的太阳穴。那高亢的、充满了电音失真感的歌声，对于听惯了现代录音棚精修作品的林小乐来说，不亚于一场酷刑。
然后是嗅觉。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混合着劣质威士忌的酒精味、发胶的化学香味，以及舞池中男男女女身上蒸腾出的、原始的汗味……这股复杂的、极具侵略性的气味，让他刚从《功夫》世界里带来的那点清新气息，瞬间荡然无存。
最后是视觉。头顶上，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小镜片组成的迪斯科球，正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将五颜六色的、晃眼的光斑，投射到这个昏暗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光斑之下，是群魔乱舞。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男人，和烫着夸张爆炸头、涂着鲜艳口红的女人，正随着那魔性的音乐，扭动着身体。
林小乐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半个身子，茫然四顾。
这里是……八十年代的香港夜场。
一个充满了荷尔蒙、酒精、暴力与机遇的、野蛮生长的时代。
他身上那件猪笼城寨同款的、朴素到近乎土气的白色汗衫和黑色长裤，在这片浮华喧嚣的背景中，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就像一张彩色照片里突兀出现的黑白像素块。
“扑街仔！在这里挺尸啊？！”
一声粗暴的怒吼，伴随着一记毫不留情的猛踹，狠狠地踢在了林小乐的大腿上。
林小乐疼得“嘶”了一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紧身背心、手臂上纹着一条青龙的壮汉，正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满脸的横肉都在随着怒气颤抖。
看这架势，应该是这里的管事。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起来干活！想被扣光这个月的薪水啊？！”壮汉又骂了一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小乐脸上了。
林小乐的大脑，在剧痛和惊吓中，终于完成了重启。
对，系统给他的身份是……“枫林阁”酒吧服务员。
一个食物链最底端的、可以被任何人随意打骂的角色。
这开局，比在华府当低等下人还惨。至少华安还能摸鱼，在这里，他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因为上错一杯酒，就被拖到后巷“物理优化”掉。
就在林小乐准备发挥自己多年社畜生涯练就的、炉火纯青的“孙子”功力，爬起来点头哈腰道歉时。
一个略带一丝慵懒和玩世不恭的声音，从旁边响了起来。
“彪哥，新来的？别吓着人家嘛。”
林小乐心中一动，循声望去。
正是那个他穿越过来第一眼就看到的、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
小马哥！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嘴里依旧叼着那根标志性的火柴棍，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没有看林小乐，目光只是淡淡地落在那个叫“彪哥”的壮汉身上。
彪哥脸上的嚣张气焰，在看到小马哥的瞬间，便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脸上堆起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腰也下意识地弯了三分。
“马哥！您……您怎么过来了。一点小事，这小子偷懒，我教训教训他。”
小马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卷港币，随手抽出一张，揉成一团，轻飘飘地丢到了彪哥的背心口袋里。
“算我账上，给他换件干净的衣服。”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别耽误了招呼客人。”
“是，是！马哥说的是！我马上办！”彪哥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然后狠狠地瞪了林小乐一眼，压低声音骂道，“还不快谢谢马哥！你这衰仔，今天算是走了狗屎运了！”
林小乐这才如梦初醒，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那个潇洒的背影，有些结巴地说道：“谢……谢谢马哥。”
小马哥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便径直走向了酒吧最深处、光线最幽暗的一个卡座。
林小乐看着他的背影，心脏依旧在“怦怦”狂跳。
那不是见到偶像的激动，而是一种，在近距离接触到一头正在假寐的猛虎时，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刚刚那一瞬间，他从小马哥那看似随意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那是一种真正从枪林弹雨、刀山火海里滚过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这个世界，没有如来神掌，没有特异功能。
这里只有冰冷的子弹，和比子弹更冰冷的人心。
“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彪哥没好气地拽了林小乐一把，将他拖进了员工更衣室。
几分钟后，换上了一身廉价的白衬衫黑马甲的林小乐，正式开启了他在《英雄本色》世界的……服务员生涯。
不得不说，社畜的适应能力是惊人的。在彪哥又一轮唾沫横飞的岗前培训后，林小乐迅速进入了角色。他端着托盘，穿梭在龙蛇混杂的卡座之间，脸上挂着职业的假笑，心里却在疯狂地开启吐槽和分析模式。
“我靠，这大哥的发型是照着拖把烫的吗？都能当鸟窝了……”
“那个大姐的眼影是直接用油漆刷的吧？蓝色加绿色，这是阿凡达配色？”
“还有这酒……兑水兑得也太明显了，冰块比酒还多，简直是欺诈消费者啊！”
在吐槽之余，他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瞟向角落里那个“VIp”卡座。
那里，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刚刚替他解围的，潇洒不羁的小马哥，正翘着二郎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xo。
另一个，坐在主位上，面容沉稳，眼神深邃，不怒自威，浑身散发着一种大哥的气度。正是伪钞集团的头号人物，宋子豪。
而在宋子豪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正殷勤地为他倒酒，脸上带着谦卑而讨好的笑容。他看向宋子豪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但林小乐却从那崇拜的深处，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权力的渴望与嫉妒。
谭成！
未来的叛徒，亲手将这个“铁三角”送入地狱的男人！
林小乐端着酒走过他们卡座时，甚至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豪哥，台湾那边都安排好了，这次的货，够我们吃三年的。”谭成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
宋子豪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淡淡地说：“阿成，记住，我们出来混，讲的是信用。说好给别人的货，不能差一分一毫。”
“是是是，豪哥教训的是！”谭成连连点头。
小马哥在一旁嗤笑一声，吐掉嘴里的火柴棍，说道：“豪哥就是太讲原则了。跟那帮台湾佬，不用那么客气。他们要是敢耍花样，我第一个过去，把他们的堂口给点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狂傲与自信。
林小乐低着头，快步走开，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台湾……交易……
剧情，已经开始了！
就是这一次交易，宋子豪被谭成出卖，被捕入狱。小马哥为了给他报仇，远赴台湾，打断了腿，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江湖大佬，变成了给人擦车的落魄瘸子。
而他，林小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酒吧服务员，要怎么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存活下去，并“协助”他们完成宿命？
直接跑过去告诉他们“谭成是内鬼”？
林小乐毫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被当成疯子，或者对家的探子，被拖出去沉进维多利亚港。
不行，必须冷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分析自己的优势。
“嘴炮buff”、现代网络梗、生活常识……这些在之前的世界里无往不利的技能，在这个人均“社团大佬”、一言不合就掏枪的世界里，作用似乎被降到了最低。
难道，这次真的只能当个纯粹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不，一定有办法！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个卡座传来了争吵声。
“你他妈的！敢说我们出老千？！”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黄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一个中年胖子骂道。
中年胖子也毫不示弱：“玩个牌而已，你小子把把都赢，不是出千是什么？！”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彪哥见状，立刻带着两个保安围了上去，准备用“物理方式”劝架。
林小乐心里一紧，他知道，在这种地方，一旦动起手来，很容易失控。
就在这时，宋子豪对小马哥使了个眼色。
小马哥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没有走向冲突中心，而是走到了吧台，拿起一个空酒瓶和一支未开封的xo，然后才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对着那剑拔弩张的双方说道：“两位大佬，给我小马一个面子。今天大家出来玩，是求开心的，不是求生气的。”
黄毛看到小马哥，气焰顿时消了三分，但还是嘴硬道：“马哥，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这肥佬他……”
小马哥没等他说完，便将那瓶xo“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中央。
“这样，”他笑着说，“这瓶酒，算我请的。你们两个，一人一半，喝完，就当交个朋友，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怎么样？”
他的语气，像是在商量，但眼神，却不带一丝温度。
中年胖子还想说什么，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小马哥那双眼睛时，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黄毛也沉默了。
小马哥依旧笑着，他拿起那个空酒瓶，在自己手心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砰……砰……砰……”
那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他们不接受这个“提议”，下一秒，这个酒瓶，就会敲在他们的脑袋上。
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极致的暴力美学。
最终，还是黄毛先服了软，他拿起那瓶xo，给自己和胖子都倒了一杯，举起来说道：“好！我给马哥这个面子！肥佬，对不住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小马哥云淡风轻地化解了。
林小乐在不远处，看得手心冒汗。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在这里，讲道理，不如讲“实力”和“面子”。
小马哥解决了麻烦，转身准备回卡座。经过林小乐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偏过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小子，”他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
“林……林小乐。”林小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小乐……”小马哥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微微上翘，“刚才，你好像很紧张？”
“我……我怕他们打起来，砸坏了店里的东西，彪哥会骂我。”林小乐急中生智，找了个最怂、也最合理的借口。
小马哥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林小乐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让他跪下去。
“有意思的小子。怕被骂，就好好干活。”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林小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
等到酒吧打烊，送走最后一批醉醺醺的客人，林小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拿着拖把，开始清理一片狼藉的大厅。
就在这时，他看到小马哥和宋子豪，正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豪哥，你真的决定亲自去台湾？”小马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让阿成去不就行了？他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
宋子豪摇了摇头：“这次的货很重要，我不放心。而且，我不在，香港这边，有你看着，我才安心。”
听到这句话，小马哥脸上露出了笑容，不再劝了。
兄弟之间的信任与情义，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而林小乐，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正是这份信任，成了最致命的毒药。
他看着正准备离开的小马哥，鬼使神差地，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开口喊了一声：
“马哥。”
小马哥和宋子豪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林小乐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说错一句话，可能就万劫不复。
他低着头，装作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小声说道：“马哥，你……你这件风衣，真帅。就是……我以前听人说，英雄穿的风衣，都容易沾上血，不好洗。”
宋子豪闻言，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个服务员有些莫名其妙。
小马哥却被逗乐了，他饶有兴致地走到林小乐面前，用火柴棍指了指他：“小子，你今天怎么老说些怪话？你从哪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就……就以前在老家，听那些说书先生讲的。”林小乐继续胡诌，“不过……我还听他们说，有一种叫‘防水面料’的东西，用那种料子做的衣服，别说酒水，就算是血泼上去，也不会渗进去，用水一冲就干净了。要是英雄们都穿那种衣服，就不用怕把风衣弄脏了。”
他将“纳米涂层”这个过于超前的词，换成了一个相对容易理解的“防水面料”。
宋子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小马哥却定定地看了林小乐几秒钟，然后，他笑了。
他伸出手，再次拍了拍林小乐的肩膀，这一次，力道轻了很多。
“你小子，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啊？”他摇了摇头，笑道，“有空想这些，不如多赚点钱，给你老家的说书先生寄回去。”
说完，他便和宋子豪一起，走出了酒吧。
林小乐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敢大口喘气。
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有没有用。但至少，他在这位传说中的小马哥心里，种下了一颗“这个服务员有点怪，但好像知道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种子。
这，或许就是他破局的，第一步。
他低下头，继续拖地，目光却落在了刚才宋子豪他们站过的位置。
一张被揉皱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地上。
林小乐心中一动，走过去，装作清理垃圾的样子，用拖把将它扫到自己脚下，然后迅速捡起，塞进了口袋。
等到四下无人，他才躲进洗手间，颤抖着手，展开了那张纸。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和一个日期。
“台湾”。
日期，就在三天后。
林小乐看着那张便签纸，只觉得它重如千钧。
三天。
他只有三天时间，去阻止一场注定要发生的悲剧。
而他现在，只是一个连明天会不会被开除都不知道的……酒吧服务员。
“完蛋……”林小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苦笑了一声，“这他妈的，才是真正的……地狱难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