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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亩产又增”的佳话,如同春日里最富生命力的藤蔓,其蔓延之势绝非乡野阡陌所能局限。这实实在在、肉眼可见的丰收景象,以及那些造型奇特、功效卓着的新式农具,很快便穿透了村庄的宁静,引起了地方官府层级的注意。

最初,可能只是县衙里负责征收秋粮或下乡处理寻常纠纷的税吏、书办,在踏入这片土地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往年此时,田间地头虽也是一片忙碌,但农人脸上多是疲惫与对收成的担忧。而今年,同样的土地,却洋溢着一种罕见的、带着底气的喜悦。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看到了农户们使用的并非传统的直辕犁和桔槔,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转弯灵便、入土更深的曲辕犁,以及一种依靠脚踏或水力、能持续将低处河水提上高坡的“翻车”和“筒车”。这些小吏或许不懂高深农学,但常年与田亩赋税打交道,使他们具备了一种朴素的敏锐:这里的庄稼长势格外喜人,收割效率也远超他处。于是,在返回县衙呈报公务时,他们便会作为一桩“异闻”或“祥瑞”,向上峰提及“某乡某村,有隐士传新法,农具精巧,亩产颇丰”。

消息便如此这般,沿着官府的层级脉络,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自下而上地传递。由乡里至县衙,由县衙至郡府。起初,更高级别的官员或许只当是下属夸大其词或乡民偶然的运气。然而,当接二连三、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都指向同一地点、同一批农具、以及那稳定且显着的增产事实时,便由不得主政一方的郡守等高级官员不重视了。若此法果真行之有效,能在自己治下推广开来,于国可增赋税,于民可富仓廪,于己更是显赫的政绩,实乃一举多得之美事。于是,一场由官府主导的、“附近州县皆效仿”的农业改良热潮,便不可避免地、自上而下地铺展开来。

首先前来考察的,是本郡的郡丞(郡守的副手),一位年约四旬、面容精干、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他并未摆出上官巡查的排场,而是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名精通农事、为人踏实的老成属官,直接来到了李斯隐居的村庄。在当地里正(村长)小心翼翼、略带惶恐的引见下,他们于村中那间最简朴的院落里,拜会了正在指导木匠改进犁铧角度的李斯。

面对这位虽布衣草履、却气度沉凝,虽已致仕还乡、但余威犹存的前帝国丞相,郡丞的态度极为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他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躬身施以正式的官礼:“下官xx郡郡丞,拜见李公。”

李斯放下手中的木工工具,神色平和,微微抬手示意:“郡丞大人不必多礼,老夫如今只是一介乡野村夫。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郡丞连忙道:“李公过谦了。下官此次冒昧前来,实因闻听李公隐居于此,不仅教化乡里,淳朴民风,更引良法,制利器,使本地农事大兴,亩产倍增。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盛事!郡守大人闻之,亦深感钦佩,特遣下官前来,一则代郡守大人及阖郡同僚,向李公致意问安;二则,欲详细考察李公所倡之新式农具与灌溉良法。若此法果真简便易行、成效卓着,郡守大人意欲在郡内择选水土相宜之地,加以推广,以期惠及更多黎民,此亦不负圣上劝课农桑之圣意。”

李斯对于官府的到来,心中早已有数,并不感到意外。他深知,任何触及根本生产技术的变革,最终都难以避开国家力量的层面。他神色依旧从容,坦然道:“大人言重了。些许微末技艺,能于乡里有些许助益,老夫已感欣慰。既蒙郡守大人与诸位不弃,愿详加考察,老夫自当知无不言。” 说罢,他便亲自带着郡丞一行,走向村外的田间地头。

时值秋收尾声,但仍有农户在使用曲辕犁进行秋耕。李斯请一位正在劳作的老农停下,向郡丞等人详细讲解曲辕犁相较于旧式直辕犁的优势所在:辕曲则转弯灵便,尤其适用于江南水田的曲折田埂;犁盘可调节入土深浅,能更好地适应不同土质;犁评可控制翻土角度,使耕作更精细。他又引众人至溪流边,观看正在运转的翻车,解释其利用脚踏板带动链轮、循环提水的原理,以及相比传统桔槔(杠杆式汲水工具)效率的提升。他还让随行的木匠取出备用零件,当场演示关键部件的制作与组装要点。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让郡丞和几位精通农事的属官大为震撼。他们久在官场,深知“劝课农桑”四字之重与行之难,也明白一项真正能显着提高农业产量、降低劳力消耗的技术有多么宝贵。那老农朴实而激动的话语更是佐证:“用了这新犁,一天能干过去两天的活,还省力气!这翻车更是了不得,再不用一桶桶往上提水了,河边的旱地都能浇上,明年准能多打粮食!” 属官们则围着翻车和曲辕犁,仔细测量、绘图、记录,不时发出啧啧称奇之声。

郡丞抚摸着冰凉的犁铧,感慨万千,对李斯深深一揖:“李公真乃国之柱石,心怀天下!即便归隐林泉,寄情山水,亦时刻心系苍生福祉,献此嘉猷!此等利器和良法,若仅用于一乡一里,实为明珠蒙尘,太过可惜。下官回去后,定当将今日所见所闻,详禀郡守,并组织巧匠,依样绘制精确图样,招募工匠统一制作,于郡内水利条件适宜、民风开化之地,择选试点,大力推行!必使此惠政,泽被全郡百姓!”

有了郡一级官府的正式肯定和全力推动,效仿的速度与规模骤然提升。郡守府很快便下达了正式的官文书,行文各州县,要求各地选派心灵手巧的木匠、铁匠,集中到郡府,由郡丞亲自督导,跟随李斯村里的工匠学习新式农具的制作技术。府库还专门拨出了一笔款项,用于补贴各地打造样板农具,并鼓励民间富户、乡绅出资仿制,租赁或售卖给农户使用。同时,李斯曾提及的、利用水力驱动的“筒车”的构想,虽然建造难度和成本更高,但也引起了官府的极大兴趣,被列为重点攻关项目,开始在几条水流湍急、岸坡适宜的大河沿岸进行试点建造。

这股由郡府主导的“效仿”之风,迅速超越了郡界,如同涟漪扩散,席卷了附近的州县。邻近郡县的官员,通过官场往来、商旅传言或派出的耳目,很快便得知了此事。有的官员出于彰显政绩、不甘人后的考量;有的则是真心为民,希望治下百姓也能受益;还有的则是看到此乃大势所趋,若不跟进恐落人后。于是,各方使者、属官纷纷持帖前来“取经”。李斯那原本“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宁静乡居,一时间竟有些“门庭若市”的景象,前来拜访的除了乡邻故旧,还不时出现穿着各色官服、来自不同州郡的人员。

对此突如其来的“热闹”,李斯保持了其一贯的低调与超然。他从不以功臣自居,总是将功劳归于在远方为官的“犬子”带来的域外见闻,以及乡民工匠们的勇于实践和巧思改进,自己只谦称是“偶有所得,引介一二”。他命人将所有的图纸、制作要点、使用须知整理成册,公开陈列于村中祠堂,向来访者无偿提供抄录。对于每一位前来请教的地方官员或工匠,他都耐心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原理讲解到实际操作中的注意事项,乃至在不同地形、土质条件下可能需要的微调,都细细说明,毫无保留。

这场“附近州县皆效仿”的农业技术推广浪潮,带来的影响是深远而积极的。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它使得李斯引进和改良的这些农具与技术,得以在更广阔的地理范围内迅速传播和应用,成千上万的农户因此受益,农业生产力得到实质性提升,不仅改善了农民生活,也为朝廷“与民休息”、恢复国力的政策提供了更坚实的物质基础。其次,它为地方官员提供了极其具体、可见、可操作的“劝农”抓手,改变了过去只能依靠泛泛号召、缺乏有效手段的困境,使得农业政策的推行变得更具实效,也提升了官府在基层民众中的威信。再者,李斯身为前丞相却心系稼穑、献技于民的行为本身,以及官府此次高效务实的推广模式,也成了一个极佳的榜样,激励着更多的地方官员和有识之士,将目光投向实实在在的民生改善与技术革新。

然而,深谙官场运作与民间疾苦的李斯,也敏锐地预见到,在官府大规模推广的过程中,难免会滋生弊端。他通过一些来访官员的言谈和来自周边地区的零星消息,了解到某些地方可能出现的问题:比如,有的州县主官急于出政绩,不顾本地多山或少水的实际情况,强行摊派推广曲辕犁或筒车,导致农具闲置,劳民伤财;有的胥吏则可能借此机会,向农户加征“农具捐”或“推广费”,中饱私囊,反而加重农民负担;还有的地方工匠技艺不精,制作出的农具粗劣难用,反而误了农时。

对此,李斯并未直接指责或干预地方政务,那已超出他“归隐之士”的本分。但他会在与一些较为贤明、虚心求教的地方官员交谈时,以一种闲谈建议的方式,委婉地提醒:“农事之道,贵在因地制宜,循序渐进。新法虽好,亦需观其水土是否相服,民力是否可堪。推广之事,尤需体恤下情,加强督察,勿使良法美意,反成扰民之举。选贤任能,使清廉干吏主其事,则事半功倍矣。” 这些话语,既点出了关键,又给足了对方面子,往往能被有心的地方官听进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纠正偏差,努力将好事办好。

夕阳西下,李斯独立于院中,望着远处官道上络绎不绝、载着新农具前往各处的车队,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感慨。他欣慰于自己暮年的一点心血,竟能如星火燎原,产生如此广泛的效益,泽被苍生。同时,他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个人才智与努力,纵然能开启风气之先,但若想使一项有益的变革产生持久而广泛的影响,终究离不开国家行政力量的介入、推动与规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昔日为强化帝国统治而苦心设计的郡县制、官僚体系,如今正以一种超越他最初设想的、良性的方式,反过来促进着底层民生的切实改善。这种看似偶然、实则蕴含必然的因果循环与制度韧性,让他对“治国平天下”这宏大的命题,有了更为通透、圆融和深刻的理解,远非昔日咸阳宫中那个执着于权术与法治的丞相所能企及。归隐田园,于他而言,竟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格物致知”,于无声处,听闻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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