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走了。”
凌尘的声音从兜帽下钻出来,压得有些低,混着穿堂风的凉。
他没多说别的,连“多谢”都没讲,可目光却在掌柜搭在账本上的爪子顿了顿。
——那是双布满薄茧的爪子,指腹处的茧子最厚,是常年擦桌子磨出来的;
掌根有道浅疤,是前几日劈柴时被木刺划的,此刻结了道细小白印,和他肩头上的痂,倒有几分像。
他喉结动了动,想再说句什么,最终却只是握斧的手紧了紧,转身往门口走。
克己把脸埋得更深,只从凌尘衣摆后露出双湿漉漉的眼睛。
——眼尾红着,睫毛上还挂着点水光,像刚憋回去眼泪。
他看见掌柜望过来的目光,小爪子从衣摆下探出来,轻轻摇了摇,指尖蜷了蜷,却没敢出声。
——怕一开口,那股子鼻酸就压不住,哭起来丢人。
星月没跟着走。
她站在原地,尾巴尖儿勾着桌腿晃了晃,忽然走上前。
兜帽没戴稳,被她抬手的动作蹭得滑下来,露出满脑袋蓬松的银白绒毛,还有泛红的眼眶。
——眼尾湿得发亮,连眼睫都黏在一块儿,一看就是憋了许久。
她小爪子轻轻抓住掌柜的手,掌心的绒毛蹭过对方掌纹里的薄茧,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
“掌柜姐姐!”
她声音细得像被风吹得要断的丝线,尾音发颤。
“星月要走了……以后、以后会想你的。”
掌柜低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软得像化了的糖。
她指尖抬起来,轻轻抚过星月的发顶。
——动作慢得很,指腹从额前的绒毛摸到耳后,连藏在毛里的小耳朵尖都轻轻碰了碰。
软乎乎的力道,像在拂去花瓣上沾着的晨露,生怕稍重些,就碰掉了那点柔暖。
“傻孩子。”
她声音哑得厉害,像喉咙里卡了细沙,可尾音却轻轻往上扬,带着点哄人的软。
“路还长着呢,想什么。”
凌尘站在门口,黑袍被风掀起个角。
他看着那抹银白偎在玄色身影旁,喉结轻轻滚了滚。
——忽然想起家门口的石阶,也是这样青灰的颜色。
浅羽送他出门那日,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袖口,指尖反复摩挲着他袍角的补丁,嘴唇动了好几下,最终只憋出句“早些回来”。
原来不管是人是妖,离别的时候,连牵挂的模样都一样:
都是想碰又不敢重碰的手,都是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的话,都是藏在眼底、没说出口的“舍不得”。
星月咬着下唇。
——嘴唇被牙齿硌得发白,连嘴角的绒毛都绷得紧。
她往后挪了半步,爪子却还恋恋不舍地勾着掌柜的衣角,布料被她拽得发皱。
每挪一下,都要回头望一眼,像只舍不得离开窝的小兽。
刚走出两步,手腕忽然空了。
——掌柜突然叫住她:
“星月。”
她猛地转身,尾巴尖儿都竖了起来。
就见掌柜从怀里摸出枚储物戒,银白的戒身小巧得很。
刚好能套进她的小指,戒面刻着朵铃兰:
花瓣卷得柔,花茎弯得软。
正是五日前她趴在前台看掌柜记账时,指着窗外开着的铃兰,叽叽喳喳说“好看”的模样。
掌柜蹲下身,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把戒指往她掌心塞。
——指尖特意拢了拢她的爪子,让戒指稳稳套在她无名指根,又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戒指认主,除了你,谁也打不开。
里面有封信,等走到安稳地方,没人的时候再看。”
话音刚落,她忽然伸手抱住星月。
玄色的尾巴轻轻圈过来,裹住星月银白的后背。
——尾巴尖儿绕过她的腰,轻轻搭在她垂着的爪子上,像给了个软乎乎的、无声的拥抱。
这拥抱很轻,掌柜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连呼吸都放得缓。
可温度却暖得很,像晒了一下午太阳的棉被,裹着阳光的暖、棉絮的软。
还有掌柜身上淡淡的、烤糖糕的甜香,把晨雾的寒都挡在了外头。
“走吧。”
掌柜松开手时,指尖又轻轻蹭了蹭她耳后的绒毛,掌心的温度残留在银白的毛上,暖得像留了团小火焰。
她轻轻推了推星月的后背,力道轻得很,像在哄着胆小的兽,往光亮处走。
星月攥紧了掌心的戒指。
——戒身凉,可掌心里的暖意却捂得戒指发温。
眼泪终于没憋住,“吧嗒”一声砸在掌柜的手背上,接着又是一颗,连睫毛上的水光都滚了下来。
她银白的尾巴无力地垂着,尾尖儿沾了泪,湿得发沉,却不敢再回头。
——怕一回头,就再也挪不开脚。
只是朝着凌尘的方向,小步小步地跑。
黑袍被她跑起来的风掀得晃,最终钻进他身后的阴影里。
银白的身影在玄色布料下若隐若现,像一团怯生生的、怕被风吹散的月光。
从大堂到门口,不过十几步的路。
青石板被晨雨浸得发滑,星月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回头挥一下爪子。
——小爪子举得高高的,银白的绒毛在昏暗的光里晃。
像在说“我走了”!
又像在说“我会想你”!
掌柜就站在前台边,没动,只尾巴尖儿轻轻晃着。
脸上挂着笑,朝着她摆手,直到那扇木门被凌尘轻轻推开。
“吱呀”一声转着合页,把那抹晃着的银白、玄色的身影、还有挥着的小爪子,都隔在了门外。
门内的笑,慢慢从掌柜脸上淡了。她转身靠在前台,后背抵着冰凉的木柜,才刚直起来的腰,又软下去似的。
玄色的尾巴无力地垂在地上,尾尖儿扫过账本的边角,却没再勾起来。
眼角有颗泪珠滚下来,没等她抬手擦,就“嗒”地砸在摊开的账本上。
——墨迹被泪晕开,漫过“星月,见字如面!”那行小字,晕成一小片模糊的黑。
“再见了,我的孩子。”
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檐角滴落的雨,又像风吹过草叶的叹息。
“路上小心点,别摔着,要好好活着啊。”
门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疏疏的几滴,砸在青石板上,接着就密了,“哗啦啦”地打在檐角、打在木门上。
星月走在最末,银白的尾巴尖儿露在黑袍外,被雨打湿,沾着水珠,沉甸甸地垂着。
可她掌心攥着的戒指暖,后背靠着的凌尘的黑袍暖,怀里揣着的、掌柜塞的糖糕也暖。
——那点藏在皮毛下、掌心里、衣襟里的暖意,任檐外的雨下得再大,也浇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