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避水图上的血痕
银鳞河的水流在正午时分翻涌得格外湍急,像被谁在水底搅动的墨汁,在日光下泛着青黑的光。阿砚蹲在河湾的礁石后,指尖捏着那片带红纹的银鳞,鳞片边缘的红纹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眼底跳动的最后一丝光。
怀里的红布包被体温焐得发烫。他解开布结时,指腹触到兽皮的粗糙纹理,那是种从未见过的皮子,既不是鹿皮也不是鱼皮,边缘泛着暗紫色的光,像是被河水浸泡了百年。避水图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朱砂绘制的河道像活了一般,顺着他的视线缓缓流动,图中央那个墨点“沉木心”,正渗出细密的水珠,在兽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得用你的血。”阿爹最后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阿砚摸出阿爹留下的骨刀,刀刃上还沾着昨夜的鱼腥味。他闭了闭眼,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涌出来的瞬间,他将手掌按在图中央的墨点上。
奇异的事发生了。
兽皮像活物般剧烈震颤,朱砂河道突然亮起红光,那些扭曲的符号——像蛇、像鱼、像人脸的符号,竟一个个浮了起来,在阳光下组成一条清晰的路径。路径的起点不是他此刻所在的河湾,而是上游一处被胶苔覆盖的石壁,终点直指沉木堆的中心,沿途标注着三个骷髅头,旁边写着极小的字:“墨蛇窟”“断指滩”“迷魂凼”。
“原来娘说的‘最深的地方’,是要从这里下去。”阿砚盯着路径起点的标记,那处石壁他小时候跟着阿娘采过野果,记得石壁下有片极深的水潭,潭水黑得像墨,阿娘从不让他靠近,说“潭底住着会咬人的石头”。
他将避水图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布袋,又把那片银鳞系在脖子上,鳞片贴着心口,凉丝丝的,像母亲的手在按住他狂跳的心脏。骨刀别在腰间,刀柄上的红藤磨得手心发痒——那是阿娘亲手缠的,她说红藤能挡住水里的“脏东西”。
往上游走的路比来时更难。丛林像是在收缩,藤蔓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勾住他的裤脚,腐叶下的烂泥里藏着尖利的石片,割得脚踝火辣辣地疼。有好几次,他总觉得身后有东西在喘气,回头却只看见墨绿的树影在晃动,阳光透过树冠洒下的光斑,在地上拼出张破碎的网,像极了避水图上的符号。
“是‘水影子’在跟着你。”阿娘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响起,“银鳞河的水渗进土里,就会变成影子,跟着有‘水相’的人走,你越怕,它离得越近。”
阿砚攥紧掌心的伤口,血腥味混着胶苔的腥甜钻进鼻腔,反而让他冷静了些。他想起阿娘教他认的草药,想起阿爹教他辨的水流,那些被他当作唠叨的琐碎,此刻都变成了脚下的路。
终于到了那处石壁。胶苔像块墨绿色的毯子,覆盖了整面岩石,用手一掀,竟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蛇纹——和他那块裂开的墨蛇石上的纹路一模一样。阿砚按避水图的指引,在石壁最左侧的蛇眼位置用力一推,只听“咔哒”一声,石壁竟像门一样向内打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像腐烂的木头混着铁锈。
洞口的水面离洞顶只有半尺,必须弯腰才能进去。阿砚点燃阿爹留下的火把,火光摇曳着照进洞里,照亮了一条狭窄的水道。水道两侧的岩壁上布满了划痕,有的深有的浅,像是指甲抓出来的,有的地方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印记,在火光下像干涸的血。
“有人来过。”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寨老说的,爷爷曾在河底捞到墨蛇石,这些划痕会不会是爷爷留下的?还有母亲,她是不是也从这里走过?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水道突然变宽,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溶洞。洞顶悬挂着无数钟乳石,尖端滴下的水珠落在水面上,发出“滴答”声,在空旷的溶洞里回荡,像有人在远处敲钟。溶洞中央,一片黑压压的东西浮出水面,轮廓像一片茂密的森林——那就是沉木堆。
阿砚举起火把,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数以千计的古木交错在一起,有的直立着,露出水面的部分像狰狞的鬼爪;有的横卧着,像一条条巨大的鳄鱼。这些沉木都是深黑色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水藻,有些枝桠间缠着银白色的鱼骨头,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沉木的缝隙里缠绕着无数根黑色的“绳子”——那是人的头发,有的还系着银饰,有的缠着布条,其中一根布条的花纹,阿砚认得,是阿娘生前最爱的那种蓝底白花。
“娘!”他忍不住喊出声,声音在溶洞里撞出回音,却被沉木堆里传来的“沙沙”声吞没。那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木缝里蠕动,细细听去,竟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
阿砚握紧火把,踩着水下的碎石往前走。越靠近沉木堆,腥臭味越浓,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黑色的淤泥,踩上去能陷到小腿,淤泥里还夹杂着碎骨和破布。火把的光芒照在沉木上,他突然发现那些看似光滑的木头上布满了细小的孔洞,孔洞里似乎有东西在动——是无数双米粒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是木虱。”阿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银鳞河底的虫子,专吃腐木和……死人骨头,怕火,别让火把灭了。”
他把火把举得更高,那些眼睛果然缩回了孔洞,沉木表面瞬间变得光秃秃的,露出下面暗红色的木头,像凝固的血。
按照避水图的指引,他在沉木堆里穿行。横卧的沉木像一座座独木桥,有的已经腐朽,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断裂;有的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人反复打磨过,上面还留着模糊的脚印。
突然,脚下的沉木猛地一晃!阿砚死死抓住旁边的枝桠,低头看见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一圈圈涟漪朝着远处扩散,所过之处,水面竟泛起了黑色的泡沫。
“墨蛇!”他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避水图上标过,沉木堆里有“墨蛇”,是沉木的根须变的,见血就疯。他低头检查脚踝,幸好刚才没被碎石划破,可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腥味会不会引来它们?
阿砚屏住呼吸,慢慢挪开脚,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嘶嘶”声。他猛地回头,只见一条黑色的“蛇”正从木缝里钻出来,身体粗如手臂,没有眼睛,头部是个尖尖的木茬,正对着他的方向扭动——那根本不是蛇,是根裹着淤泥的沉木根须!
他挥起火把,根须立刻往后缩,却又从另一侧的木缝里钻出更多,像无数条黑色的鞭子,朝着他抽过来。阿砚被逼得连连后退,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水里,火把“噗”地一声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沉木堆里的眼睛还亮着,绿幽幽的,像无数颗星星。墨蛇的“嘶嘶”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能感觉到冰冷滑腻的根须正在缠上他的脚踝,越勒越紧,像是要把他拖进沉木堆里。
“娘……”阿砚绝望地闭上眼,脖子上的银鳞突然发烫,像有团火在烧。他猛地想起避水图,摸索着从布袋里掏出兽皮,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兽皮的瞬间,图上的朱砂符号突然亮起红光,在黑暗中组成一个巨大的护罩,将他笼罩在里面。
墨蛇的根须一碰到红光,立刻发出“滋啦”的响声,像被烧着了一样,纷纷缩回木缝。
阿砚趁机爬起来,借着红光看清了周围——他竟站在沉木堆的正中心!脚下的沉木与其他的都不同,颜色是暗红色的,表面刻着一个巨大的蛇纹,蛇眼的位置有个凹槽,里面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珠子是黑色的,表面布满银色的纹路,像一条缩小的银鳞河。
是镇木珠!
而在镇木珠旁边,插着一把匕首,刀柄上缠着蓝底白花的布条——那是阿娘的匕首!
“娘来过这里。”阿砚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拔起匕首,刀柄上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仿佛阿娘刚刚还握着它。匕首的刀刃上刻着三个字:“活下去”。
他握紧匕首,划破掌心的旧伤,鲜血涌出来,滴落在镇木珠上。珠子接触到血的瞬间,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银色的纹路像活了一样流动,发出“嗡嗡”的响声。
整个沉木堆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发生了地震。缠绕在枝桠间的头发纷纷断裂,化作黑烟消散;直立的沉木开始下沉,露出下面清澈的河水;溶洞顶部的钟乳石不断掉落,砸在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阿砚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镇木珠涌入身体,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他能听到无数凄厉的尖叫,像是沉木里被困的冤魂在解脱,又像是某种邪恶的东西在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晃动停止了。
阿砚睁开眼,发现沉木堆消失了,溶洞里灌满了清澈的河水,阳光透过洞顶的裂缝照下来,在水面上洒下一片金光。银线鱼成群地游过,鳞片闪着银光,温顺得像在撒娇。
他低头看向手心,镇木珠已经融入皮肤,变成一个银色的印记,形状像银鳞河的河道。那块裂开的墨蛇石碎片不知何时嵌在了印记中央,像只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结束了。”阿砚对着水面轻声说,仿佛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回应。
他转身走出溶洞,水道里的划痕在他眼中不再狰狞,反而像母亲刻下的路标。钻出石壁时,阳光刺眼,远处的银鳞寨传来鸡叫和孩子的笑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阿砚握紧掌心的印记,朝着寨子走去。丛林依旧墨绿如涛,银鳞河依旧蜿蜒如星河,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变了。他不再是需要保护的孩子,而是银鳞河的河语者,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
河水在身后流淌,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着勇气、爱与归来。阿砚知道,母亲和阿爹从未离开,他们只是化作了银鳞河的一部分,永远陪着他,看他走过接下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