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与石生立在延光亭白玉阶前,目送陆蓉波那矮小的身影裹着一道微光,迅疾没入那光华灿烂、深不见底的甬道深处。亭外,海天相接处,一轮红日已完全沉入碧波,只余漫天霞彩浸染云霭,将迎仙岛映照得如同琉璃仙境。海风徐徐,带着咸腥与灵花的奇异芬芳,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吹不散二人心头的焦灼。
“哥哥,”石生攥紧了小拳头,眼眶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母亲…她方才说情势大变,险难重重…她孤身回去复命,会不会…会不会有危险?”母亲那满含忧虑的叮嘱犹在耳边,尤其是那句“宫中首要诸人正在炼宝行法,不许惊动”,更让他心头蒙上一层不祥的阴翳。他恨不得立刻冲进那甬道,寻到母亲身边。
金蝉面色沉凝,拍了拍石生瘦削的肩膀,目光却锐利如电,紧紧盯着那十丈宽、流光溢彩的甬道入口。他何尝不担忧?陆蓉波提及“许飞娘蛊惑”、“情势大变”,字字如重锤敲在心坎。他低声安慰道:“莫慌。伯母既为宫中轮值,又得妙一师尊重托,自有分寸。她既言明会量力而行,且有那位杨鲤道友暗中相助,定能周旋。我们此刻若贸然闯入,非但于事无补,反会陷她于险地。切记她所言——‘魔由心生,因人起意’!越是紧要关头,越需定住心神!”
石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他虽年幼,却也深知哥哥所言在理。只是母子连心,担忧岂是言语能轻易抚平?他学着金蝉的样子,盘膝于亭中白玉石墩上,闭目调息,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然而,脑海中母亲矮小却坚定的身影,与那甬道深处未知的凶险,交织缠绕,令他难以真正入定。
时间,在这片绚烂的霞光与死寂的等待中,变得格外粘稠而漫长。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此刻听来也仿佛带着沉闷的回响,一下下叩击着二人的神经。
紫云宫深处,黄金殿内。
氤氲的宝光与繁复的符文在巨大的穹顶下流转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灵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异宝炼制的焦灼气息。殿心,一座由五彩神沙构筑的玄奥法阵正散发着磅礴的能量波动,阵眼处悬浮着一件看不清形态、却引得空间微微扭曲的器物。
初凤高踞主位云床,双目紧闭,周身笼罩在一层近乎透明的紫色光晕中,十指如穿花蝴蝶般掐动着古老的法诀,引导着阵力。她神情专注而冷漠,仿佛与外界彻底隔绝。二凤侍立一旁,神情略显紧张,手中捧着一只玉盘,盘中盛放着几粒光华流转的宝珠,随时准备补充阵力所需。三凤则盘坐于阵势一角,双手虚按,将自身精纯的癸水真元源源不断地注入阵法,额角已见微汗,显然耗费甚巨。
殿内气氛凝重肃杀,落针可闻,只有阵法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鸣。
就在此时,一道微弱的流光自殿外飞入,在殿门前略一盘旋,不敢擅入。流光敛处,正是手持书信、神情恭谨中带着深深忧虑的陆蓉波。她垂首侍立,静候轮值结束的间隙。
殿外白玉廊道清冷的角落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气息微微波动。张玄身披太乙五烟罗所化的无形薄雾,五行归元之力完美模拟着周遭环境的元磁波动与海水气息,如同殿中一根不起眼的玉柱。 他冷眼旁观着殿内的宝光氤氲与笑语喧哗,也清晰地看到了殿外陆蓉波的焦虑与冬秀的鬼祟。当陆蓉波手中那封隐隐透着峨眉正气的书信被冬秀、三凤截下私语时,张玄眸底混沌星璇无声转动。‘天一贞水...妙一老儿果然志在必得。也好,水越浑,机会越大。’他的目标,始终是那更深处的‘神沙源母’,这借水风波,恰是绝佳的掩护与切入点。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阵法的嗡鸣声渐趋平稳,那扭曲空间的器物光芒也稳定下来。初凤缓缓收势,笼罩周身的紫光内敛,睁开了那双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眸。她淡淡瞥了一眼殿门方向。
三凤也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角细汗,不满地哼了一声:“何事惊扰?不是说了行法期间,天大的事也等过后再报?”
陆蓉波连忙躬身,双手将书信高举过顶,声音清晰而恭顺地回禀:“启禀三位公主,轮值时辰已到。适才吴藩在延光亭接到峨眉掌教妙一真人飞剑传书,命弟子金蝉、石生持此书信求见。弟子见事关重大,不敢延误,特来禀报。”她刻意隐去了自己与石生的关系,只提吴藩接引。
“峨眉派?”三凤闻言,柳眉倒竖,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又是他们!上次那个叫齐灵云的丫头来借水,被大姐婉拒,如今又派两个小辈来?真当我紫云宫是他们峨眉的后花园不成?”她语气中充满了对峨眉的敌视与不屑,显然是受许飞娘影响至深。
二凤微微蹙眉,看向初凤,轻声道:“大姐,妙一真人亲笔书信,非同小可。上次齐灵云来时,大姐尚未闭关,也曾言及与峨眉尚有几分旧谊,只是天一贞水关系重大,需慎重。如今再次遣人持书而来,若再拒之门外,恐彻底交恶…”
初凤面无表情,目光落在陆蓉波手中那封看似普通、却隐隐透着凛然正气的书信上。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无波,听不出喜怒:“书信留下。人,让他们在迎仙岛候着。待我炼宝功成,再议。”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定,显然对峨眉所求之事兴趣缺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陆蓉波心头一紧,暗道不妙。初凤这态度,比预想的还要冷淡!她不敢多言,只得恭声应道:“是。”上前几步,将书信轻轻置于初凤云床前的玉案上,随即躬身退下。
就在她转身欲退出黄金殿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金须奴。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殿柱阴影之中,此刻正朝她看来,目光深沉,带着一丝询问与不易察觉的忧虑。陆蓉波心中微动,但不敢停留,迅速退出了大殿。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陆蓉波站在殿外华丽的廊道上,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初凤的冷漠,三凤的敌视,二凤的犹豫,还有金须奴那深沉的注视…这紫云宫,已非昔日清修之地!她不敢停留,匆匆向轮值交班之处行去,心中念头飞转:该如何将宫内的险恶情势,传递给在迎仙岛翘首以盼的两个孩子?
陆蓉波退出大殿,手心冷汗,匆匆离去。
阴影中的张玄,目光扫过初凤云床前玉案上的书信,又瞥了一眼金须奴隐没的方向。‘初凤闭关炼宝,三凤敌视,二凤摇摆,金须奴似有顾忌...紫云宫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易搅动。那神沙甬道...’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早已悄然探向迎仙岛方向与甬道入口,捕捉着微弱的元磁扰动与空间波动。
迎仙岛上,红霞早已褪尽,夜幕低垂,繁星点点。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延光亭。
金蝉与石生早已等得心如火燎。石生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小脸上满是焦急与愤懑:“哥哥!这么久还没消息!母亲定是遇到麻烦了!那紫云三女若是不愿借水,我们…我们就闯进去!母亲说过阵图变化,我们小心些便是!”
金蝉一把按住冲动的石生,眉头紧锁,眼中同样闪烁着焦灼的光芒,但他比石生更清楚硬闯神沙甬道的可怕。他沉声道:“稍安勿躁!伯母既言明会出来告知结果,我们便再等等!若…若真有不测…”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们便依伯母所嘱,凭法宝与定力闯他一闯!但此刻,不可自乱阵脚!”他目光死死盯着那光华流转却寂静无声的甬道入口,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禁制,看清宫内的情形。时间,每一刻都显得那么漫长而沉重。
海潮呜咽,星光寂寥,迎仙岛上,两颗年轻的心在未知的凶险前悬而未决,只觉这仙家门户,此刻却如巨兽之口,森然欲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