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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事件像一块巨石投入文工团这潭深水,表面的波澜尚未完全扩散,水下的暗流已激烈涌动。

何小萍被暂时停止了排练。指导老师找她谈话时,语气惋惜又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小萍同志,最近团里有些关于你个人情况的反映,需要时间核实。为了不影响排练进度,也为了你自己好,这段时间你先休息一下,队里的工作暂时不用参加了。”

没有明确说原因,但“个人情况”四个字已足够说明一切。何小萍脸色苍白地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她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辩解,也没有哭泣,只是那双曾经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眼睛,此刻黯淡得像蒙尘的玻璃。

她独自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听着远处排练厅隐约传来的音乐声,感觉自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心脏。她想起生父模糊的面容,想起母亲改嫁后的艰辛,想起刘峰为她争取军装、教她敬礼、在她被嘲笑时挺身而出的每一个瞬间……难道这一切,终究都要化为泡影了吗?

与此同时,政委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同样凝重。

王政委亲自找刘峰谈话。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将那封匿名信的内容复述了一遍,然后目光如炬地盯着刘峰:“刘峰同志,你是我们团的老同志,也是入党积极分子,一向表现很好。关于何小萍同志的家庭情况,你了解多少?在接她入团以及后续的工作中,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直接指向了信中所说的“某些同志”。

刘峰坐在椅子上,身姿挺拔,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或闪烁其词,都会坐实嫌疑。他迎着政委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而坦诚:

“政委,关于何小萍同志的家庭成分,我了解的情况和档案记载一致,是‘革命干部’。我接她入团时,手续齐全,没有任何异常。”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何小萍同志本人,她性格内向,不太合群,这是事实。但这更多是由于她成长环境造成的,她非常珍惜在文工团的机会,训练极为刻苦,业务能力进步有目共睹。我认为,不能因为性格原因,就去怀疑一个同志的出身和政治立场。”

他没有否认何小萍的“异常”,而是将其归因于性格和成长环境,巧妙地避开了成分这个核心雷区。

王政委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刘峰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也坦然,这让他心中的疑虑稍减。但他并没有完全放心。

“刘峰同志,你要对组织绝对忠诚。如果知情不报,后果是很严重的。”王政委最后提醒道。

“我明白,政委。我以党性保证,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刘峰回答得斩钉截铁。

从政委办公室出来,刘峰的后背惊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第一关暂时过了,但危机远未解除。关键在于外调结果。

陈灿那边也有了消息。他偷偷告诉刘峰:“我问了门岗,前几天确实有个陌生男人来找过林丁丁,说是她表哥,两人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

“表哥?”刘峰眼神一凝。林丁丁的家世他清楚,并没有什么需要偷偷摸摸见面的“表哥”。这很可能就是关键!

“能打听到那个男人的大致样貌或者从哪里来的吗?”刘峰低声问。

陈灿摇摇头:“门卫说没太注意,只记得那人穿着中山装,不像本地人,口音有点南方那边的味道。”

南方?何小萍的原籍正是南方!刘峰的心沉了下去。对方做得比他想得更周密,竟然可能找到了何小萍老家的人来“印证”!

情况急转直下。一旦外调人员接触到那个所谓的“表哥”,或者根据匿名信提供的线索查到何小萍生父的真实情况,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必须阻止外调,或者至少,在外调人员出发前,给他们植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

刘峰的脑子飞速运转,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这个计划风险极高,一旦失败,他和何小萍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找到同样忧心忡忡的萧穗子。萧穗子文笔好,父亲在地方文化部门工作,对一些政策条文比较了解。

“穗子,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可能会连累你。”刘峰开门见山,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萧穗子看着他,咬了咬牙:“你说!我相信何小萍不是那样的人,也相信你!”

刘峰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当天晚上,一封笔迹娟秀、措辞严谨的信,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政委办公室的门缝。这封信,并非匿名,末尾工整地署着“萧穗子”的名字。

信中没有直接为何小萍辩白,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详细描述了何小萍入团后的种种表现:她的刻苦,她的沉默,她对舞台的珍惜,以及她因为性格原因受到的一些不公正排挤。信的最后,萧穗子写道:

“……政委,我无意质疑组织的调查,也坚信组织会查明真相。我只是觉得,看待一个同志,更应该看她现在的实际表现和追求进步的决心。何小萍同志或许有不足,但她对革命文艺工作的热爱和奉献是真实的。在当前备战演出的关键时期,因为一封来源不明的匿名信就轻易否定一个努力向上的同志,是否可能正中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下怀,挫伤了真正积极分子的热情?望组织明察。”

这封信,像一剂清醒剂,摆在了王政委的案头。它没有否认调查的必要性,却巧妙地将焦点引向了“匿名信”本身的可疑性,以及何小萍“现实表现”与“指控”之间的巨大反差。

王政委看着这封信,久久不语。他想起何小萍在考核时那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想起刘峰坦荡的神情,再对比那封只有指控没有实证的匿名信,心中的天平开始微微倾斜。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保卫科:“外调的事情,先暂缓一下。你们集中精力,先把这封匿名信的来源,给我查清楚!”

暗室之中,一缕微光,似乎终于找到了缝隙,艰难地透了进来。但危机,远未过去。

萧穗子的信像一颗投入棋局的石子,打乱了原有的节奏。王政委下令暂缓外调,优先追查匿名信来源,这让原本看似明朗的局势瞬间变得扑朔迷离。

林丁丁和郝淑雯显然没料到这一着。当保卫科干事开始找部分团员谈话,重点询问近期是否有异常人员来往时,郝淑雯明显有些慌了神,排练时接连出错,被指导老师严厉批评了几句。林丁丁虽然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但那甜美的笑容也僵硬了许多,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陈灿按照刘峰的吩咐,暗中留意着她们的动向。他发现林丁丁这两天往团部办公楼跑得特别勤,美其名曰是去汇报排练进展,但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短。

“我看她是坐不住了,想去探口风,或者……施加影响。”陈灿私下对刘峰说。

刘峰点点头,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对方越是沉不住气,露出的破绽就可能越多。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己方阵脚,等待对方出错。

他找了个机会,在何小萍去食堂打饭的必经之路上“偶遇”了她。几天不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眼神里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

“小萍同志。”刘峰叫住她,语气如常。

何小萍看到是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低下头,声音细弱:“刘峰同志……我……是不是连累您了?”

“没有的事。”刘峰斩钉截铁地否认,他看着她,目光沉稳有力,“组织正在调查,你要相信组织会还你清白。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铅笔,递给她:“排练暂时停了,但功不能废。这是我以前记的一些舞蹈心得和肌肉拉伸的方法,你拿去看看,自己在家也可以练习。保持状态,随时准备回到舞台上去。”

他没有提匿名信,没有提调查,只是给了她一个笔记本,一个“保持状态”的理由。

何小萍怔怔地接过那本略显陈旧的笔记本,封面上还沾着一点油污,显然是刘峰平时用的。她翻开一看,里面是工整而有力的字迹,画着简单的人体动作示意图,详细标注着发力点和注意事项。这不仅仅是一本笔记,这是信念的传递,是黑暗中递过来的一根实实在在的绳索。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紧紧将笔记本抱在胸前,用力点了点头:“嗯!我……我会好好练习的!”

看着她重新燃起一丝火光的眼神,刘峰知道,她暂时不会垮掉了。稳住何小萍,是这盘棋局的第一步。

第二步,是推动调查转向。他通过陈灿,将“林丁丁有南方来的表哥探望”这个消息,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传递给了与保卫科干事关系不错的一个男团员。很快,保卫科的调查重点,开始向林丁丁的社会关系倾斜。

与此同时,刘峰自己也没有闲着。他利用休息时间,去了几趟军区图书馆,查阅了一些关于档案管理和干部审查规定的文件。他需要找到一个政策上的依据,一个能够为何小萍那种“模糊”的家庭情况提供合理解释的“说法”。

棋局在暗中激烈对弈,表面上的文工团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排练照常,学习照旧,只是很多人发现,刘峰往政委办公室跑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汇报工作,有时是送修好的物品,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但频率很高。

有人猜测他是在为何小萍奔走,也有人认为他是在撇清自己。林丁丁和郝淑雯看在眼里,疑在心里,却摸不透刘峰到底在做什么。

这天,刘峰又一次从政委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正好遇到了前来“汇报思想”的林丁丁。

“刘峰同志。”林丁丁停下脚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眼神却带着探究,“最近好像很忙啊?”

刘峰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是啊,一些器械老化得厉害,维修任务重。政委也关心,多问了几句。”他轻描淡写地将频繁接触的原因归咎于工作。

林丁丁笑了笑,意有所指:“是啊,工作最重要。不过,有些不该管的事情,还是少沾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谢谢提醒。”刘峰点点头,语气平淡,“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就会干点实在活。不该我碰的,我自然不会碰。”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个甜美面具下藏着冷箭,一个平静外表下蕴着锋芒。

擦肩而过的瞬间,棋局之上,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闪过。

刘峰知道,林丁丁她们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必然会进行反扑。下一招会是什么?他必须更快,必须在对方打出致命一击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他抬起头,望向办公楼窗外。天色湛蓝,阳光炽烈,但他知道,在这片晴空之下,正进行着一场关乎两个人命运的无硝烟战争。

他握紧了口袋里那份刚刚默写下来的、关于“家庭关系变迁与成分认定”的政策条文摘录。下一步,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份“武器”交到能决定棋局的人手中。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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