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李采臣这人，也就是在天津卫混久了，练就了一身“随遇而安”的滚刀肉本事。放着执政府安排的洋房公馆不住，非要带着媳妇儿和手下住进那凶名赫赫的“绝户宅”。这一宿的功夫，那是拳打吊死鬼，脚踢无头尸，硬是把那一屋子的孤魂野鬼收拾得服服帖帖。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省了几块大洋房租的“会过日子”；可落在那满城权贵和老百姓的耳朵里，却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炸得整个北平城都抖了三抖！
此时，天刚蒙蒙亮，西单牌楼附近的雾气还没散尽。
被顾振庭特意留下来在宅子对面蹲坑的那两个第九调查处的特务，此刻正缩在吉普车里，两排牙齿磕得跟发电报似的。
“哥……哥……”那个年轻的小特务哆哆嗦嗦地拽了拽老特务的袖子，“咱……咱们撤吧。这地界儿太邪性了。我刚才好像看见那个吊死鬼……出来倒的夜壶？”
老特务脸色煞白，手里的烟卷都烫着手了也没知觉，硬着头皮骂道：“放屁！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就算有鬼，鬼能干那伺候人的活儿？那是幻觉……肯定是幻觉……”
正说着呢，只见对面那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清朝服饰太监的身影，手里拎着把大扫帚，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按理说，这寻常人是看不见鬼魅的。但这贝勒府荒废了几十年，里头积攒的阴气浓得都快滴出水来了，早就模糊了阴阳界限。再加上昨晚李采臣立了规矩，让这帮鬼必须干“阳间活儿”，这鬼要是没个实体，扫帚都拿不起来。
所以，在俩特务惊恐的注视下，那个“身影”先把自个儿的脑袋从裤腰带上摘下来，往门口石狮子上一放，然后那没头的身子就开始欢快地扫起了门口的落叶。
那颗放在石狮子上的脑袋，面色惨白，居然还冲着吉普车这边眨了眨眼，露出一嘴黑牙，像是在打招呼。
“妈呀——！”
老特务也不说幻觉了，一声惨叫，那动静比杀猪还凄厉。他一脚油门踩到底，吉普车像受惊的野狗一样窜了出去，甚至撞翻了路边的一个早点摊，那是亡命飞奔，直奔铁狮子胡同而去。
……
北平，铁狮子胡同，执政府。
这里是如今民国权力的心脏，也是北洋政府的中枢。
在那间挂着“静心斋”匾额的书房里，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留着花白短发的老者，正手里捏着一枚黑子，对着面前的围棋残局沉思。
此人正是当今中华民国的临时执政，人称“北洋之虎”的——段合肥。
“听说……”段祺瑞没抬头，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那个天津卫来的李采臣，在贝勒府里住了一宿，没死？”
顾振庭垂手立在一旁，看着刚刚跑回来汇报、裤裆还是湿着的两个手下，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苦笑。
“执政，不仅没死。据回报……李采臣把那一屋子的凶煞都给……收编了。”
“收编？”段祺瑞落子的手停在了半空，终于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是。”顾振庭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现在外头都在传，说西单来了个‘活阎王’，比鬼还凶。就连那帮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满清遗老，今儿早上路过西单，都是绕着走的。这李采臣，确实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手段。”
“哈哈哈哈！”
段祺瑞突然大笑起来，一把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篓，“有点意思！我也算阅人无数，这等‘滚刀肉’一样的奇人，还是头一回见。”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语气变得深沉起来，哪还有半点刚才的笑意，只剩下权谋家的算计：
“振庭啊，如今这北平局势，就像这盘残局。岛国人步步紧逼，那是想要我的老命，更想要华夏的龙脉；国内这帮军阀，个个心怀鬼胎。我手里缺人啊……缺一个敢掀桌子、敢跟鬼神叫板的混不吝！”
顾振庭心领神会：“您的意思是……重用他？”
“用是要用，但得先看看这把刀，利不利，会不会割了自个儿的手。”段祺瑞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今晚，带他去那个地方转转。”
“那个地方？”顾振庭一愣，“您是说……八大胡同？”
“对。”段祺瑞冷笑一声，“听说那儿最近出了个‘苏小小’，邪性得很，连我那个不成器的外甥都被迷得神魂颠倒，连军饷都敢挪用。让这李采臣去碰碰，若是他能看破那里的门道，这‘特别顾问’的头衔，我就给他坐实了！”
“是！”顾振庭立正敬礼。
……
西单，李府。
天刚擦黑，两辆锃黑锃亮的福特小轿车，带着一股子官威，稳稳停在了府门口。
李采臣正端着个大海碗，蹲在门口那对石狮子上头（旁边就是早上太监放脑袋的地方），呼噜呼噜地喝着粥。那粥是“厨娘鬼”熬的，火候足，粘稠。他手里还捏着俩咸鸭蛋，吃得那是满嘴流油，一点没有“得道高人”的架子，活脱脱一个刚下工的码头苦力。
顾振庭一下车，看见这就着咸菜喝粥的李大顾问，嘴角就忍不住抽抽了两下。
“李先生，您这……是不是太艰苦了点？”顾振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丝绸长衫，笑着打趣道，“若是传出去，还以为我顾某人苛待国士呢。”
“吸溜——”
李采臣一口把碗底儿舔了个干净，拿袖口一抹嘴，嘿嘿一乐：“顾站长，您是不懂。介叫‘接底气’。再说了，这咸鸭蛋是隔壁王大娘送的，不要钱！不要钱的东西，吃着就是香！”
旁边站着的耿彪，也是一手一个大白馒头，含糊不清地捧哏：“对！李爷说了，这叫勤俭持家！咱们还得攒钱干大事呢！”
顾振庭无奈地摇摇头，凑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行了，别喝粥了。上面……有话了。”
李采臣眼神微微一动，面上依旧嬉皮笑脸：“怎么着？老段要请我吃席？”
“算是吧。”顾振庭指了指前门外头，意味深长地吐出四个字，“八大胡同。今儿个晚上，哥哥带你去个好地界儿。不仅有山珍海味，还有这北平城里最顶尖的‘景儿’。”
“嘛景儿？”李采臣一听有吃的，眼珠子瞬间亮了，“比那便宜坊的鸭子还硬？只要不用我掏钱，龙潭虎穴我也去！”
耿彪一听“八大胡同”，馒头都掉地上了，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一脸的猥琐笑意：
“乖乖！八大胡同？那不就是……那不就是窑子吗？”
“闭嘴！”
李采臣一把捂住耿彪的嘴，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粗俗！你会不会聊天？那叫‘风月场’！那叫‘烟花地’！懂吗？咱们是去批判性地考察北平的风土人情！”
话虽这么说，他转头就冲着院里喊了一嗓子，那是求生欲拉满：
“媳妇！顾站长非拉着我去谈公事！我不去他就不给我发工资！晚饭别等我了！那个谁，吊死鬼，把门看好了，别让野猫叼了咱家咸菜！”
院子里，正坐着喝茶的白七姑，手中茶杯微微一顿。她那双如同秋水般的眸子透过门缝，看了一眼顾振庭，又看了一眼那一脸“被迫营业”实则心花怒放的李采臣，指尖轻轻弹出一道青光附在他背上，轻声道：“去吧。若是带回来一身脂粉味儿，今晚就去井里跟那只大刺猬睡。”
李采臣后脊梁骨一凉，赶紧转身跑回屋。
没过一会儿，他就出来了。但这回，他肩膀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厚厚的蓝布层层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件，足有半人多高，胳膊那么粗，看着就像个大号的顶门杠子。李采臣扛着这玩意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地板都跟着颤。
“李先生，您这是……”顾振庭看傻了眼，“去那种地方，您扛着个杠子干嘛？”
“杠子？”李采臣拍了拍肩膀上的家伙，嘿嘿一笑，“顾站长，您不懂。介可是我家传的‘大痒痒挠’。别看它笨重，专治各种皮紧肉痒、心里不服。那种地方乱，带着它，心里踏实！”
顾振庭看着那根比胳膊细不了多少的大棒子，眼角狠狠跳了两下。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心说这哪是挠痒痒啊，这一记挠上去，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得给挠没了吧？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劝，只能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无奈地比了个手势：“……李先生真是……别具一格。得，您高兴就好。请吧，车在外面候着呢。”
“走着！”李采臣扛着铁尺，大步流星出了门。
车队穿过前门楼子，一路向南，拐进了一条名为陕西巷的胡同。这一进巷子，那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外头是风沙漫天的苦难人间，可这巷子里头，却是灯红酒绿的极乐世界。
刚一下车，一股子呛鼻子的脂粉味儿，混合着大烟土的甜腻味儿，还有那阴沟里翻上来的馊味儿，一股脑地全钻进了李采臣的鼻子里。
“阿嚏！”
李采臣扛着那根蓝布大棒子，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好家伙！这味儿……比我们家门口那公厕刚掏完还冲！这帮人鼻子都瞎了吗？”
顾振庭尴尬地笑了笑：“李先生，这就是北平的‘富贵气’。忍忍，忍忍就习惯了。今儿咱们去的，是这巷子里最红火的——‘金玉楼’。”
几人走到金玉楼的大门口，门口迎客的龟奴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顾振庭，赶紧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可再一看旁边扛着大棒子的李采臣，这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哟，几位爷，里面请！”龟奴点头哈腰，伸手就想去接李采臣肩上的东西，“这位爷，您这行李看着挺沉，小的帮您拿着？”
“别动！”
李采臣喊了一声，可还是晚了。那龟奴手快，一把托住了那蓝布包裹的一头。李采臣顺势肩膀一卸。
“哎呦我的妈耶！”
那龟奴只觉得手里托了一座山，他那小细腰哪受得了这个？当场就被压得“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脸憋成了猪肝色，差点没背过气去。
“说了让你别动，非不听。”李采臣单手轻松地把那蓝布棒子提了起来，像拎根烧火棍似的，一脸嫌弃地看着那龟奴，“年纪轻轻的，身子骨这么虚？回头多吃点腰子补补吧。”
那龟奴揉着差点断了的老腰，看着李采臣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哆哆嗦嗦地退到了一边，心里直嘀咕：这哪是来逛窑子的？这是来扛大包的吧？
几人进了大厅。霍！这里头可是别有洞天。地上铺的是西洋进口的厚羊毛地毯，头顶上悬着巨大的水晶吊灯，金碧辉煌。
大厅里摆着十几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早就坐满了人。左手边是北洋新贵，右手边是前朝遗老，中间还有几个洋鬼子。这帮人本来正在高谈阔论，可当李采臣扛着那个巨大的蓝布棒子走进来时，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没办法，这造型太拉风了。在一群穿金戴银、搂着姑娘喝花酒的人堆里，突然闯进来一个穿着长衫、扛着棒子的主儿，那违和感简直爆棚。
李采臣却不管那个，他跟着顾振庭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咣当！”
他把那根量天尺往桌边上一竖，那就是一根大铁棒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顾振庭看着这根立在身边的大家伙，只觉得压力山大，生怕它倒下来把自己脚面给砸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