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指令下达后，“未来探索研究院”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公开的预算被大幅削减，人员编制名义上收缩，那栋附属研发楼变得更加冷清。一些非核心的 Fellowship 探索者，在资助到期后，遗憾但理解地离开了。留下的，只有吴锋的实验室和寥寥数位签署了更严格保密协议、并被告知部分“特殊情况”的核心成员。
林姝执行着程默的“深潜”策略。她不再参加任何非必要的集团会议，不再提交季度报告，甚至刻意减少了在内部系统里的活动痕迹。在外界看来，研究院已然名存实亡，成了一个被边缘化、等待最终裁撤的“僵尸部门”。周勉那边适时地流露出一些“惋惜”和“早知如此”的论调，更坐实了这种印象。
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死寂之下，是更加专注和高效的探索。
程默提供的“种子资金”如同珍贵的血液，通过隐秘的渠道，一滴一滴地注入研究院的心脏。金额确实不大，林姝必须精打细算到每一分钱。她砍掉了所有非必要的行政开支，将资金几乎全部投入到吴锋的理论研究、南亚专家最关键的材料批次订购，以及维持那个云端“虚拟思想市场”和内部论坛“航迹”的最低运营成本上。
没有了大张旗鼓的压力，也没有了频繁的汇报和质询，研究院内部反而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心流”状态。吴锋团队彻底沉浸在“高效漫游”计算范式的理论构建中。因为资源有限，他们不得不更加注重思维的严谨和方向的聚焦，每一次计算模拟、每一次公式推导，都力求直指核心。
深潜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极致的专注。没有了外界的噪音和干扰，探索者们可以长时间地、不间断地思考同一个复杂问题。那位南亚的硬件专家，利用有限的材料，进行了数轮极其精细的、几乎是手工级别的微纳加工尝试，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却也在失败中不断修正着对材料特性的理解。
“航迹”论坛成了他们唯一的精神家园和思想碰撞的场所。这里的记录变得更加深入，也更加坦诚。吴锋会详细记录他某个数学模型推导过程中遇到的、看似无解的矛盾，以及他如何从一篇看似无关的生物学论文中获得灵感，尝试引入“随机性”和“反馈回路”来化解矛盾的过程。南亚的专家则会分享他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材料结构最微小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如何颠覆他之前的假设。
林姝默默地关注着这一切。她不再轻易发表意见，更像一个耐心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她将这些深潜中的“航迹”片段，以更加隐晦的方式，整理成极简的《深潜笔记》，只通过加密渠道，单独发送给程默一人。笔记里没有邀功，没有诉求，只有最原始的思考过程和认知的微小进展。
这种近乎苦行僧般的研究生活，持续了将近四个月。
转机，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深夜。
吴锋在“航迹”上发布了一条极其简短，却让所有看到它的人心头巨震的记录：
“似乎……抓住它了。一个基于随机反馈与局部信息交互的、非冯·诺依曼计算模型，在模拟中，展现出对特定‘模糊模式识别’任务，惊人的能效和鲁棒性。理论能耗，低于同等任务下最优经典算法的三个数量级。仍需严格验证，但……方向可能对了。”
这条记录下面，附上了一段极其复杂的数学公式框架和初步的模拟数据曲线。
论坛里瞬间“炸”了。虽然只有寥寥几人，但讨论的热情几乎要冲破屏幕。南亚的专家立刻回应，指出这种模型的内在“容错”特性，可能完美匹配他正在攻关的、存在固有缺陷的新型材料！法国的数学家连夜开始分析其计算复杂度的理论下限……
林姝看着屏幕上那条简短的记录和随之而来的热烈讨论，心脏砰砰直跳。她不懂那些深奥的数学，但她能看懂那条陡峭下行的能耗曲线，以及吴锋字里行间那种压抑不住的、经过无数次失败和沉淀后终于触摸到真相的激动。
她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在深潜中，摸到的那第一块可能属于“新大陆”的礁石。
她没有立刻向程默汇报。她冷静地在“航迹”上回复：“保持冷静，严格验证。聚焦核心逻辑，暂勿外延。”
她需要确保证据的坚实，尤其是在研究院处于如此脆弱的地下状态时，任何不成熟的消息泄露，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与此同时，外部环境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全球经济寒流并未过去，但最凛冽的阶段似乎正在缓慢度过。寰宇的股价在触及低谷后开始企稳，集团内部那种“生存压倒一切”的恐慌气氛稍有缓和。
林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变化。她知道，“深潜”状态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研究院必须在合适的时机，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重新浮出水面。
而吴锋团队的初步突破，提供了这个可能性。
她开始秘密地准备一份报告，不再是为预算辩护，而是基于这数月“深潜”积累的认知进展和吴锋的初步突破，重新阐述研究院的阶段性价值。她将重点放在了这个突破可能带来的潜在应用前景上——不仅仅是遥远的“新范式”，而是其核心思想（高效、低功耗、容错）可能对寰宇现有 AI 推理、边缘计算、物联网等业务领域带来的、中短期可见的优化潜力。
她在报告中谨慎地写道：“我们并非找到了通往新大陆的完整海图，但我们可能发现了一种更高效的‘航行方法’。这种方法，或许能让我们在现有的海域内，航行得更远、更省力。”
这是一种务实的、降低期望值的表述，旨在让那些被短期业绩困扰的决策者们，能够更容易地理解和接受研究院持续存在的价值。
就在她精心打磨这份报告时，一个意外的访客，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
来人是“星火孵化器”的负责人，一位精明干练、目光中带着审视意味的中年女性。
“林院长，冒昧打扰。”她开门见山，“我们注意到，你们研究院的吴锋教授，近期在一个非公开的学术预印本网站上，发布了一篇关于新型计算模型的论文草稿？虽然署名只有他个人，但其研究背景，显然与研究院相关。”
林姝心中一震！吴锋竟然在未与她充分沟通的情况下，将初步成果以预印本形式发布了？！这虽然符合学术惯例，但在研究院目前的“深潜”状态下，无疑是极其冒险的举动！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确实是他个人的学术探索。研究院尊重学者的发表自由。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星火”负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题？不，是机会。我们孵化器里有一个专注于边缘AI加速的初创团队，他们的首席科学家恰好看到了这篇草稿，非常兴奋。他们认为吴教授模型中的某些思想，可能解决他们正在面临的核心能效瓶颈。他们希望能与吴教授，以及研究院，进行一些……非正式的交流。”
林姝瞬间明白了。这是“窗外”的力量，第一次主动叩响了研究院的门扉。赵楠项目的成功，已经让“星火”意识到了研究院这座“思想富矿”的价值。而现在，吴锋的突破，即使尚未成熟，也已经开始吸引外部的关注和合作意向。
这既是机遇，也是新的风险。
“星火”的介入，可能会加速成果的转化，但也可能过早地暴露研究院的“地下活动”，打乱她的节奏。
送走“星火”负责人，林姝立刻找到了吴锋。
吴锋对此的解释是，他需要学术同行的反馈来完善理论，并认为预印本是获取这种反馈最快、最直接的途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政治风险。
林姝没有责备他。探索者的纯粹，正是研究院最宝贵的财富，但也需要引导和保护。
她看着吴锋，又看了看电脑屏幕上那份即将完成的报告，心中有了决断。
深潜的目的，是为了积蓄力量，寻找方向。
现在，方向似乎已经初现端倪，外部也出现了合作的契机。
或许，是时候，让这艘潜水艇，稍稍上浮，露出潜望镜，观察一下海面的情况了。
她将“星火”的意向，也作为一项重要信息，加入了她准备提交给程默的报告之中。
风暴并未完全平息，深潜仍将继续。
但一缕微光，已经穿透了深海的黑暗，指引着上浮的路径。
下一步，是如何安全地、有计划地，重返阳光之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