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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龙烧得滚烫,多尔衮却仍觉得指尖发凉。案头堆着的,不再是捷报,而是沉甸甸的麻烦。

江南的清丈田亩,捅了马蜂窝。粘杆处的密报里,充斥着士绅“哭庙”、鼓动佃农抗税的暗流。西南,张献忠称帝建号“大西”,杀人如割草,军报里说其兵锋竟直指汉中,威胁陕川。海上,郑家的船队神出鬼没,劫掠漕船,甚至炮击沿海卫所,奏折上“海寇猖獗”四字透着地方官的绝望。更北边,罗刹国的哥萨克像鬣狗,不断南下蚕食黑龙江流域,建堡屯兵,粘杆处绘制的粗糙地图上,标记的红点触目惊心。

还有那“咨政院”。几个被“请”来的西洋传教士,磕磕巴巴说着上帝,献上几架自鸣钟、几幅坤舆图,便眼巴巴望着赏赐。而那些应召而来的所谓“格物人才”,不是夸夸其谈的酸儒,便是只会雕虫小技的匠户,对着多尔衮提出的“蒸汽之力”、“铁甲舰船”,瞠目结舌,茫然无知。

“废物!”一份关于水师筹建再次受阻的奏报被狠狠掼在地上。工部和兵部互相推诿,要船没船,要人没人,要钱…国库刚因清丈田亩见了点底,江南那边又嚷嚷着要减免税赋安抚人心。

多尔衮太阳穴突突地跳。打天下易,治天下难。这道理他懂,却没想到这般举步维艰!脑中的“弹幕”依旧在尖叫,那些超越时代的词汇像针一样扎着他:【工业革命!海军!义务教育!】…可笑!连个像样的火铳都造不利索,谈何铁甲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躁动压下。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冰封的冷静。

“召裕亲王齐正额、安亲王岳乐。”他点了两位在宗室中素以干练闻名的亲王。 “传范文程、洪承畴、宁完我。” “令工部、兵部、户部堂官全都滚过来!”

命令一道道传出,紫禁城的寂静被迅速打破。

半个时辰后,武英殿内济济一堂。 满汉重臣分列两侧,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多尔衮没绕弯子,直接将几份最棘手的军报摔在众人面前。 “都看看。张献忠要出川,郑成功要上岸,罗刹鬼要拆我们的篱笆!江南的土财主,等着看朕的笑话!”他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说说吧,怎么办?”

兵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陛下,西南地势险峻,张逆凶顽,臣以为当以固守为主,待其粮尽…” “固守?”多尔衮打断他,“等他杀光了四川人,肥了膘,再出来祸害?朕要的是主动进剿!谁去?嗯?”

众人低头。入关后八旗子弟耽于享乐,战力下滑已是不争的事实。

户部尚书接着诉苦:“陛下,国库…国库实在艰难。江南清丈尚未见大效,各地饷银已是捉襟见肘,若要大规模用兵西南或筹建水师,这钱粮…”

“钱粮?”多尔衮冷笑,“朕抄没晋商、冯铨的家产,喂了狗吗?江南那么多肥得流油的士绅,他们的钱呢?等着他们拿来哭庙抗税吗?”他目光如刀,刮过负责清丈的官员,那人顿时腿软跪地。

“齐正额。” “臣在!”裕亲王精神一振。 “着你总督湖广、四川军务,调集绿营精锐,给朕盯死张献忠!他不出来,你就打进去!粮饷,朕给你凑!但要是一寸土地让那张屠夫占了,你提头来见!” “嗻!臣遵旨!”齐正额大声领命,脸上横肉抽动。

“岳乐。” “臣在!” “筹建水师之事,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造船!募兵!工部、兵部全力配合!没有工匠,去南方绑!没有图纸,去找西洋人买,去抢!一年之内,朕要看到一支能出海巡防的船队!再让郑家的船跑到大沽口来,你俩!”他指向工部、兵部尚书,“就自己跳海里去!” 岳乐与两部堂官冷汗涔涔,连声应喏。

“范文程。” “臣在。” “拟旨:江南清丈田亩,凡主动配合、如实申报之士绅,其田亩税率可酌减一分。凡串联抗法、蛊惑人心者,查实之后,田产尽数充公,为首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朕给他们路,看他们怎么选!” “嗻!”

“宁完我。” “臣在。” “那些传教士,不是想要传教吗?告诉他们,朕可以允他们在京城建教堂。但他们得拿出真东西来!数学、历法、火器、造船…有什么本事,都给朕使出来!派几个机灵的子弟,跟着他们学!学不会,就别回来!” “臣…遵旨!”宁完我略感诧异,却立刻领命。

“洪承畴。” “臣在。” “关外龙兴之地,不能丢。罗刹鬼建一个堡,你就给朕拆一个!调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给他兵,给他粮,放手去打!告诉那些索伦、达斡尔部族,谁帮着我大清打罗刹,赏赐加倍!谁敢通敌,灭族!” “嗻!”

一条条指令,雷厉风行,不容置疑。将庞大的战争机器和内政改革,强行扳向他所要求的方向。高压、利诱、毫不留情的惩罚…他要用最强的意志,碾压一切阻力。

众人领命而去,殿内重归寂静。

多尔衮踱步到殿外,寒风扑面。远处宫墙下,几个新入宫的传教士正好奇地指点着宫殿,如同观察笼中奇兽。

他眼神冰冷。

他知道,这些手段酷烈,后患无穷。但他没有时间慢慢教化,没有资本怀柔四方。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另一边,海兰珠的宫苑更是如此,药味混着熏香,沉甸甸地压着,宫人们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小阿哥的啼哭声也弱,像只不足月的小猫,时断时续。海兰珠靠在榻上,脸色比宣纸还白,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手指无力地绞着锦被。太医跪了一地,头磕得砰砰响,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娘娘是忧思过度,产后失调,需静心调养…”

“静心?”海兰珠猛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皇上…皇上可来看过?”

贴身宫女扑通跪下,声音发颤:“娘娘,前朝事忙…皇上…皇上遣人送来了千年老参和东珠…”

海兰珠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千年老参…换不来他一次探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不过是个诞育皇嗣的工具,如今工具用过了,她那点利用价值,连同科尔沁的联姻分量,在那位冷酷的皇帝心里,已所剩无几。巨大的恐慌和失落日夜啃噬着她,比产后任何病痛都更磨人。

消息传到武英殿,多尔衮正对着一份来自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军报拧眉。罗刹鬼的堡垒像钉子,越扎越深,萨布素请求增兵。

“告诉太医,用药不必惜费。需要什么,去内务府支。”他头也没抬,对禀报海兰珠病情的太监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添盏灯油。

太监喏喏退下。索尼在一旁低声道:“陛下,是否…”

“朕去了,她的病就能好?”多尔衮打断他,目光仍凝在地图上,“科尔沁那边有什么动静?”

索尼一怔,忙道:“自阿哥出生,科尔沁部献礼甚勤,但…近来似与漠北蒙古车臣汗部往来密切。”

多尔衮冷笑一声:“墙头草。告诉他们,朕的儿子很好。让他们安分些。”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军报上,“给萨布素调拨一批新铸的火炮和燧发铳。告诉齐正额,剿张献忠的进度太慢,朕没耐心等他耗下去!”

后宫的死活,远不及前方的战事和潜在的威胁重要。

与此同时,“咨政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几个西洋传教士被优厚的待遇和皇帝对“西学”的兴趣所鼓舞,终于不再只念叨上帝,而是献宝似的搬出了几大箱书籍和仪器。

汤若望指着一架黄铜制的复杂仪器,费力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解释:“陛下,此乃…千里镜,可观远星…亦可于海上,眺望敌船…”

南怀仁则摊开一本厚厚的、满是图示的书籍:“此乃欧罗巴最新之…几何原本…与…力学解析…于铸炮、筑城,大有裨益…”

多尔衮拿起那单筒望远镜,走到殿外,对着远处宫墙了望。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连瓦当上的纹路都依稀可辨。他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

“这些东西,很好。”他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那几个眼含期待的传教士,“你们,想要什么?”

汤若望鼓起勇气:“陛下…只求陛下允准,于京城建一座小小的教堂,传播上帝福音…”

“准了。”多尔衮答得干脆,“但朕要的,不止这些。你们所有的书,所有的知识,都要教给朕指定的人。天文、历法、算学、火器、造船…朕都要。教得好,朕不吝赏赐,封官授爵亦可。若有隐瞒…”他语气微微一沉,“朕的耐心有限。”

传教士们喜忧参半,连忙躬身应允。

多尔衮随即从新科进士及官宦子弟中,挑选了二十名年轻、聪颖、略通算学的子弟,塞进“咨政院”,勒令他们跟随传教士学习。同时,工部最好的匠师也被调来,对着那些西洋器械和图纸,日夜揣摩仿制。

知识的闸门,被他用最粗暴的方式,撬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麻烦总是不期而至。

这日朝会,气氛格外紧绷。议完几桩寻常政务后,一名御史忽然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竟是那位以耿直(或者说迂腐)闻名的汉臣魏象枢。

“讲。”

“陛下!臣听闻宫内咨政院,招揽西洋教士,传授机巧淫技,甚至允其设立教堂,传播异端邪说!此乃败坏人心,动摇国本之举!我中华圣人之学,煌煌千年,岂容蛮夷之术玷污?臣恳请陛下,即刻驱逐洋人,封闭咨政院,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不少汉臣纷纷附和,窃窃私语。满臣则大多冷眼旁观。

多尔衮看着底下那群义愤填膺的臣子,仿佛在看一出蹩脚的戏。

“魏象枢,”他声音平淡,“你可知,朕靠什么入的关?靠的是圣人之言,还是工匠改良的火炮?”

魏象枢一愣,梗着脖子道:“陛下得天眷顾,文武圣德…”

“闭嘴。”多尔衮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圣人之言,教朕治国平天下了吗?教朕算出历法、改良火铳、打造战舰了吗?”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魏象枢及那些附和的臣子:“你们口口声声圣人之学,却连税赋都算不清,河道都治不好,任由罗刹鬼在北方筑城,海寇在东南劫掠!如今,有人能教这些东西,你们倒跳出来说什么机巧淫技,动摇国本?”

他停在魏象枢面前,居高临下:“朕看,动摇的不是国本,是你们的官本位!是你们那点可怜的、除了空谈别无是处的优越感!”

魏象枢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陛下!臣…臣一片忠心…”

“你的忠心,朕没看见。”多尔衮打断他,声音响彻大殿,“朕只看见你的无知和迂腐!即日起,革去魏象枢所有官职,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陛下!”群臣惊骇。

多尔衮目光扫过所有人:“咨政院,朕设定了。西学,朕学定了!谁再敢非议,以魏象枢为例!退朝!”

他拂袖转身,留下满殿死寂和一群面如土色的官员。

回到武英殿,索尼跟进来,低声道:“陛下,是否…惩戒过重?恐寒了士人之心…”

“寒心?”多尔衮冷笑,“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时代变了。不能为朕所用的‘忠心’,一文不值。粘杆处给朕盯紧了,看看还有哪些人私下串联,怨望非议。”

“嗻。”

多尔衮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打压旧党,扶持新学,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上。但他别无选择。

脑中的“弹幕”还在闪烁,催促着他,警告着他。

海兰珠的病、后宫的哀怨、朝臣的非议…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的舆图。

北方的罗刹、西南的张屠夫、海上的郑家…还有那看似臣服、却暗流涌动的江南…

这些,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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