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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的晨雾裹着脐橙的甜香漫过郁孤台时,老塾师周伯正蹲在书院的青石板上,用软毛刷仔细擦拭着块黑黢黢的砚台。砚池里积着半潭清水,他蘸了蘸,往砚边一抹,便晕开团浅墨——这是他今早用后山的松烟墨新磨的,说是“给新学堂的童生们润润笔”。

“周伯!”

脆生生的唤声从月洞门传来。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阿秀抱着一摞蓝布包裹,发梢沾着晨露:“我阿爹说,今儿个书院要‘开笔礼’,您昨日让备的‘文房四宝’可齐了?”

周伯直起腰,摸了摸阿秀的头。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衫,袖口沾着墨渍,腰间挂着个铜铃铛——那是五十年前他在赣州府学当塾师时,山长送的,如今铃铛内壁都磨得发亮。他望着阿秀怀里的包裹,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秀儿,你瞧这砚台——是前儿个从宁都老匠那儿收的,端溪石,石纹像朵云,最适合研墨。”他指了指包裹里的狼毫笔,“这二十支笔,是你阿公在福建做竹匠时攒的,笔锋柔中带刚,童生们用着顺手。”

阿秀踮脚掀开油纸,露出里面的文房四宝:砚台泛着乌金光泽,狼毫笔整齐码成小塔,宣纸雪白得能映出人影,还有方松烟墨,凑近些能闻见松针的清苦。她伸手摸了摸砚台,指尖沾了点墨,慌忙在衣角上擦:“周伯,我阿婆说‘新学堂要教新学’,可您偏要备这些‘老古董’……”

“老古董才是根。”周伯把砚台往案上重重一放,震得案上的《三字经》哗哗翻页,“新律里说‘文化要活在当下’,可活当下不是丢了根。你阿公当年在福建,见着洋学堂的铅笔铁砚,直叹气说‘笔软墨淡,写不出骨气’——你瞧这狼毫,蘸足松烟,写出来的字才有魂。”

阿秀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拽了拽周伯的衣角:“周伯,您听!是林公子来了!”

穿月白素纺衫的书生摇着湘妃竹扇从月洞门进来,腰间挂着“新律司”的铜牌,发间的青玉簪与阿秀的那枚遥相呼应。他手里捧着个红漆木匣,匣盖上雕着“赣南文脉”四个大字:“周伯,我把您要的《赣州府志》带来了。”

周伯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身的雕花:“林公子,这费心了。”他打开匣盖,《赣州府志》的纸页泛着旧黄,扉页上写着“康熙四十五年刊”,墨迹虽淡,却能看清“赣州书院,宋淳佑间建,历代培养进士百余人”的字样。

“周伯,您知道吗?”林砚翻开府志,“新律司的‘文化振兴令’里,特意提了‘修复古书院,传承赣南文脉’。我昨日去县衙查档案,发现这书院在清末因战乱荒废,如今要重开,得把当年的‘讲经堂’‘藏书阁’都复原。”他指了指院中的老柏树,“您瞧这树,是书院的‘风水树’,树龄比书院还大——新律里说‘古木逢春’,该让它再荫庇学子了。”

阿秀忽然指着院角喊:“周伯!您看那是谁?”

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个穿粗布衫的老汉扛着个竹篓从角门进来,篓里装着半筐红薯,发间的旧毡帽沾着草屑。他看见周伯,忙放下竹篓:“周先生!我给您送红薯来了——后山新挖的,甜得很!”

“是陈阿公!”周伯忙迎上去,“您咋来了?”

“我孙女儿说要上书院读书!”陈阿公搓了搓手,脸上堆着笑,“她说‘新学堂能学新理,也能学老规矩’,非让我来给您磕个头。”说着便要跪,周伯慌忙扶住:“阿公莫折煞我!您孙女儿聪明,我收着便是。”

陈阿公从篓里掏出个布包,塞给周伯:“这是我攒的鸡蛋,给童生们补身子。”又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家那口子纳的鞋底,给先生垫桌脚——您坐了五十年,该换新凳了。”

周伯接过鞋底,指尖触到密密的针脚,眼眶微红:“阿公,您这是……”

“我呀,当年也是这书院的学生。”陈阿公望着院中的讲经堂,声音发颤,“那时候穷,交不起束修,是山长拿我纳的鞋底当学费。如今新律来了,我家秀儿能读书,我孙女儿也能读书——我这是替当年的自己,给先生送份礼。”

林砚望着这场景,摸了摸发间的青玉簪,指尖触到上面刻着的“守正”二字。他想起昨日在南昌见过的老船匠陈阿水,想起在长沙见过的绣娘阿秀,想起在景德镇见过的瓷匠——原来这“新律”的根,早就扎在每一寸土地里,扎在每一个愿意“守”的人心里。

“开笔礼要开始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院中的童生们抱着书包跑进来。他们穿着青布短打,发间系着红绳,手里举着“开笔礼”的木牌,木牌上写着“蒙以养正”。周伯忙把砚台搬到讲经堂的案上,林砚帮着铺好宣纸,阿秀捧着松烟墨站在一旁。

“今日开笔礼,第一拜孔子,第二拜先生,第三拜父母。”周伯站在案前,声音洪亮,“尔等既入书院,当记‘读书明理,写字正心’——笔要拿稳,心要放正,墨要研浓,字要写端。”

第一个童生走上前,是陈阿公的孙女儿,扎着羊角辫,叫阿梨。她捧着笔,在砚台上点了点墨,便在宣纸上写下个“人”字。周伯俯身看了看,点头:“‘人’字两笔,一撇一捺,要像这松竹,挺直了腰杆。”

第二个童生是阿秀的表弟,叫铁柱,虎头虎脑的。他写了个“学”字,笔锋歪歪扭扭。周伯摸了摸他的头:“‘学’字上面是‘?’,像顶帽子,要戴端正;下面是‘子’,像个人,要站得直——读书人,先学做人。”

阿秀站在一旁,看着童生们歪歪扭扭的字,忽然想起昨日在南昌江边,林砚说“文化要活在人心里”。她望着案上的《赣州府志》,又看了看童生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明白——这书院的“开”,原不是开了间屋子,是开了扇门,让赣南的文脉,让老祖宗的规矩,让每一个想读书的孩子,都能走进来,坐下来,写下去。

暮色渐浓时,夕阳把郁孤台的飞檐染成金红色。周伯坐在讲经堂的门槛上,摸着陈阿公送的鞋底,听着院中的童声:“人之初,性本善……”阿秀捧着空墨盏,蹦跳着去给童生们递茶;林砚整理着《赣州府志》,在“书院重开”那页做了个记号;陈阿公蹲在老柏树下,给孙女儿讲当年山长的故事。

“周伯。”林砚合上府志,“明儿个我去县衙,把书院的‘文化保护经费’申请下来——您要的藏书阁,该装新书了。”

“好。”周伯笑了,“我让阿秀去后山摘野菊,晒干了泡茶——给新来的先生们尝尝。”

阿秀应了一声,跑向院外的野菊丛。她的发梢沾着夕阳,像朵绽开的野菊。林砚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院中的老柏树,忽然想起苏州的书院、杭州的学堂、广州的学宫——原来这“新律”下的书院,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是赣南的脐橙香里飘出的墨香,是郁孤台的晚风里翻开的书页,是每一个愿意“守”的人,共同续写的“文脉”。

晚风裹着野菊香和墨香吹来,将童声、笑声、翻书声,都揉进了书院的青瓦白墙里,揉进了老柏树的年轮里,揉进了每一个听见的人心里。

这赣州的晨,原是来“开”文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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