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晨雾裹着桂花香漫进学堂时,唐僧正蹲在墙根整理旧经。他的袈裟洗得发白,袖口沾着墨渍——那是前日给孩童们抄《千字文》时蹭上的。案头摆着半块烤红薯,是阿穗今早塞给他的,表皮烤得焦黑,掰开却还冒着热气。
“师父。”阿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抱着半筐新采的野菊,发辫上的野菊坠子被风掀起,“小桃说‘善’字又写错了,您去看看?”
唐僧应了一声,却没动。他的指尖停在案头一本旧经上——封皮是褪色的锦缎,边角卷着毛,像是被反复翻看过。他翻开第一页,墨迹已有些模糊,却还能辨认出几个字:“戊申年秋,取经路遇白骨岭……”
那是五百年前。
他记得那日的雨,记得白骨精的冷笑,记得悟空举着金箍棒喊“妖精”,记得自己念出“紧箍咒”时,悟空头痛欲裂的模样。经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野菊,是他在白骨岭捡的,当时想着“等取完经,定要种满花果山”。
“师父?”阿穗的声音更近了。她踮脚往案头瞧,看见那本旧经,“这是……您以前取经的笔记?”
唐僧慌忙合上经书,野菊从夹页里滑落,飘在地上。“没什么。”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花瓣时,忽然想起五百年前,悟空也是这样蹲在他脚边,替他捡过被风吹散的经页。那时悟空的虎皮裙沾着泥,眼睛亮得像星子:“师父,等我取完经,咱们回花果山种桃子吧?”
“阿穗。”他突然抓住小姑娘的手腕,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你说……取经是为了什么?”
阿穗愣住。她从未问过这个问题。在她眼里,师父取经是为了普度众生,是为了让好人不再受委屈。可此刻唐僧的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迷茫——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她试探着说,“就像陈家庄的娃,能识字,能算账,能不被天兵欺负?”
唐僧的手松开了。他望着阿穗眼里的光,忽然想起昨日夜里,老槐树洞里的叹息。那声音不是白骨精的,是他自己的:“你护着这些人,可曾想过,他们终会离开你?你取的经,终会变成束缚你的锁?”
“师父?”阿穗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您手在抖。”
唐僧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全凉了。他望着案头的旧经,封皮上的“取经”二字被虫蛀出个小洞,像只窥探的眼睛。窗外传来孩童们的笑声,是小桃在教老龟精写“龟”字,声音脆生生的:“龟爷爷,您看,这横要平,竖要直……”
“阿穗。”他突然站起来,“陪我去后山。”
后山的枫叶红得像火。唐僧站在崖边,望着山脚下陈家庄的青瓦白墙,忽然想起五百年前,他在五行山下第一次看见唐僧——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和尚,背着经担,眼神里全是“普度众生”的炽热。
“师父在看什么?”阿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捡起块枫叶,放在他掌心,“红得像……像悟空的金箍棒。”
唐僧摩挲着枫叶的边缘。他想起昨日,悟空蹲在老槐树下,用金箍棒在地上画“火”字,说“这字能烧尽邪恶,也能照亮希望”。那时他觉得悟空幼稚,可此刻望着山脚下的炊烟,望着孩童们的笑声,他忽然明白——悟空说的“希望”,才是真正的经。
“阿穗。”他转身,“你帮我抄的《千字文》,可曾抄错?”
阿穗歪头想了想:“昨日抄到‘人之初,性本善’,小桃说‘善’字像糖糕,甜得很。”
唐僧笑了。他想起五百年前,他在流沙河畔第一次遇见悟净,那妖怪举着降妖杖喊“和尚,吃俺一杖!”可后来,悟净成了他最忠实的徒弟。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经书上的字,是身边人的笑,是孩子们的眼,是每一次“我想好好活着”的渴望。
风卷着枫叶吹来。唐僧望着山脚下的陈家庄,忽然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声响——是悟空的声音,混着阿穗的笑声:“阿穗,你看,这芽又长了!”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枫叶,发现叶尖不知何时冒出了新绿。
“阿穗。”他说,“去把学堂的孩童们都叫来。”
“师父要做什么?”
“教他们写‘生’字。”唐僧摸了摸她的头,“‘生’字是草长出来,是花开出来,是……是活着。”
阿穗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往村里跑。唐僧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山脚下的炊烟,忽然想起五百年前,他在取经路上写下的第一行经文:“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原来真正的魔障,从来不是外界的劫数,是藏在心底的那丝犹豫、那份不甘、那点怕。可当他愿意放下“取经”的执念,愿意用“活着”的渴望去书写新的经文,那些魔障,便在他掌心的枫叶里,发了芽。
山脚下传来孩童们的欢呼。唐僧望着那片热闹,忽然笑了。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要护的不再是“取经”的经,是每一个“活着”的人,是他们眼里的光,是他们心里的芽。
而风里飘来的,是陈家庄学堂里飘出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那声音,比任何经文都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