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块外的世界，是一片沉默的赭红。
苏念站在观察窗前，透过强化玻璃凝视着这片被称为“寂灭之心”的空间。没有星光，没有天体，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色调，像干涸的血，又像濒死余烬的最后光芒。空间中漂浮着无数微小的粒子，它们缓慢旋转，在模块外部照明灯的光束中显形——那是类似灰烬的物质，却又带着某种金属质感，偶尔折射出病态的虹彩。
“环境扫描初步完成。”小方疲惫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他已经在控制台前连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重力读数紊乱，在0.3G到1.2G之间不规则波动，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气压……接近于零，但不是纯粹真空，那些灰烬微粒本身就是某种介质。”
苏念的手指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归零污染的具体数据？”
“正在分析。”小方调出一组实时图像，显示模块外壳某处的特写，“这是出舱口边缘，我们抵达后三小时拍摄的对比图。”
屏幕上，两组图像并列。左侧是初抵时的状态，合金外壳平整光滑；右侧是当前状态，表面出现了一种类似铁锈的暗褐色斑纹，但仔细观察，那些“锈迹”的边缘正在极其缓慢地崩解，化为更细微的颗粒飘散。
“物质退化速度比预想的快。”小方的声音低沉，“外壳的分子结构在瓦解，不是腐蚀，不是氧化，而是……从有序向无序的崩溃。按这个速度，即使不考虑能源问题，模块的结构完整性也只能维持六十天左右。”
“七十九天的倒计时，实际安全窗口更短。”苏念的语气平静，这是她作为律师时训练出的本能——越是糟糕的数据，越要用冷静的态度面对。
她转身离开观察窗，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向医疗舱。模块不大，“星火”本就是从“伊甸”分离出的紧急逃生单元，全长不过三十米，划分出控制区、生活区、医疗舱和货舱四个部分。此刻，每一寸空间都显得拥挤而压抑。
医疗舱内，山狼躺在唯一的卫生床上。这个硬朗的男人此刻面色灰败，呼吸面罩下传来微弱而吃力的气流声。他在“伊甸”最后的撤离战中为掩护苏念，被议会士兵的能量武器击中胸口，虽然及时进入了医疗舱，但目块的医疗资源有限，只能维持生命，无法根治。
苏念在床边站了片刻，伸手调整了一下点滴速率，动作轻缓熟练——这是林薇照顾病重母亲时练就的本领。
“他还能撑多久？”她问。
医疗系统AI的合成女声回答：“以当前生命维持水平，预估七十二小时。如需进行创伤修复手术，需要四级以上医疗设施，本模块不具备条件。”
七十二小时。三天。
苏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她按下通讯器：“所有人，五分钟后控制区集合。我们需要制定生存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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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控制区内挤满了人。
小方坐在主控台前，眼圈发黑，手指还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分析着源源不断的环境数据。唐教授靠在舱壁旁，手里拿着一个便携扫描仪，正对着舷窗外的灰烬微粒进行采样分析——这位年过五十的考古学家在经历了地宫探险、方舟生活、生死逃亡后，脸上添了更多皱纹，但眼睛里的求知光芒从未熄灭。
隼和铁砧站在通道口，两人都已穿戴好简易外骨骼。隼身材精瘦，眼神锐利如他的名字，负责侦察与快速反应；铁砧则是个壮实的汉子，肩膀宽厚，是团队的主要火力手。两人身上都有伤，但依然站得笔直。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苏念没有坐下，她站在控制台前，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七十九天倒计时是理论值，实际安全窗口可能不足六十天。山狼的生命维持时间更短，七十二小时。外部环境存在‘归零污染’，物质会自发崩解。能源储备23%，必须进入深度节能模式。”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些冰冷的数据沉入每个人心中。
“但我们还活着，而且抵达了坐标点。”苏念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寂静守护者’指引我们来这里，必然有原因。唐教授，你对外部环境的初步判断是什么？”
唐教授推了推眼镜，调出扫描仪的数据：“这些灰烬微粒……不是自然产物。它们的成分很复杂，有金属、硅酸盐、有机物残骸，甚至检测到了微量的灵能反应。我推测，这是某种‘文明废墟’的残留物——不是建筑废墟，而是更根本的，某种存在被彻底‘归零’后留下的灰烬。”
“史前文明的测试场？”小方抬起头，“那些壁画里提到过‘资格审核’。”
“有可能。”唐教授指向舷窗外，“我注意到那些漂浮物不是随机分布的，它们围绕某个中心点呈环状聚集。那个中心点，就在我们一点七公里外，但视觉上被灰烬遮蔽了。”
苏念看向小方。年轻的技术员立刻调出雷达扫描图——在混沌的背景噪音中，确实有一个相对清晰的环形结构，直径约五百米。
“派出侦察队。”苏念做出决定，“隼，铁砧，你们穿戴最高级别防护，出舱探索那个环状结构。任务目标：确认结构性质，寻找可利用资源或线索。如果遇到任何危险，立即撤回，不得冒险。”
“明白。”隼简短回应。
铁砧拍了拍胸甲：“放心吧，苏小姐。咱这身装备是‘伊甸’最好的，扛得住。”
“小方，给他们的外骨骼加装临时喷气背包，用货舱里的备件改装。”苏念继续布置，“唐教授，你和我一起分析他们传回的实时数据。所有人在侦察队出舱期间，非必要不用电，节约每一度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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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后，隼和铁砧站在气密舱内，完成最后一次装备检查。
他们的外骨骼是“伊甸”军工区的精品，哑光黑色涂层，关节处有淡蓝色能量纹路。此刻外骨骼外层额外喷涂了一层银白色镀膜——那是用高维能量结晶粉末与粘合剂临时制成的涂层，希望能对抗归零污染。背上加装了简易喷气背包，燃料只够单程飞行和有限机动。
“通讯测试。”苏念的声音从头盔内传来。
“隼，清晰。”
“铁砧，清楚得很。”
“出舱。”
气密舱外门滑开，没有气压差的爆鸣，只有一片死寂的赭红涌入视野。隼率先跃出，喷气背包喷出两道微弱蓝焰，推着他向环状结构方向滑去。铁砧紧随其后。
模块的灯光在他们身后迅速变小，很快就被灰烬的帷幕吞没。头盔照明灯的光束在昏暗中切开两条通路，照亮前方飘浮的微粒。那些灰烬在光中缓缓旋转，像无数细小的眼睛。
“重力开始变化。”隼报告，“刚才还是0.5G，现在突然跳到0.9G……又跌回0.3G。像在波浪里游泳。”
“保持稳定，慢速前进。”苏念在控制台前盯着传回的画面，“注意外骨骼状态。”
飞行很慢，一点七公里在正常环境下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在这里却花了近二十分钟。灰烬越来越密，能见度降到不足五十米。就在隼准备调整方向时，前方的昏暗中突然浮现出一抹异样的轮廓。
“发现目标。”他压低声音。
那确实是一个环——巨大的、断裂的金属环，悬浮在虚空中。环的直径超过五百米，材质似金属又似晶体，表面布满裂纹和坑洼，有些部位已经完全断开，让整个结构呈现出残月的形状。最引人注目的是，环的表面有微弱的能量流光，像是濒死生物的神经末梢还在偶尔抽搐，那种光芒是暗沉的琥珀色，每一次闪烁都让周围的灰烬微微震颤。
“能量残留。”唐教授在模块内分析数据，“频率很低，但很稳定，可能已经持续了数万年。”
隼和铁砧在环外五十米处悬停。铁砧从腰间取出取样器，对准环的方向：“我采集一些表面物质。”
“小心归零污染。”苏念提醒。
取样器发射出微弱的牵引光束，吸附上一小块碎片。就在碎片离开环表面的瞬间，异变突生——
环体上的琥珀色光芒骤然增强！不是一处，而是沿着整个环状结构，光芒如脉搏般跳动，越来越快！周围的灰烬开始剧烈旋转，形成一个以环为中心的旋涡！
“退后！”苏念喝道。
但已经晚了。铁砧突然闷哼一声，他手中的取样器——连同他外骨骼的右臂前端——表面开始迅速变色！那种暗褐色的斑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金属外壳像风化千年的古物般剥落、崩解！
“污染加剧！我的装甲在瓦解！”铁砧的声音带着痛楚——归零污染不只是物质崩解，它似乎伴随着某种神经层面的侵蚀。
隼冲过去，抓住铁砧的左臂，喷气背包全功率启动，拖着同伴向后退。环的光芒还在增强，灰烬旋涡越来越狂暴，视野彻底被遮蔽。
“模块！请求引导！我们失去方向了！”隼在通讯中大喊。
“坚持住！”小方拼命操作导航系统，但在这种能量干扰下，信号时断时续。
混乱中，铁砧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左手从腰间拔出一个吸附锚，猛地掷向前方的昏暗中——不是向着模块方向，而是向着环的另一侧。锚爪抓住了什么东西，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那边……有固体结构！”铁砧喘着气，“不是环本身，是别的！”
隼毫不犹豫，顺着牵引索的方向冲去。两人穿过灰烬帷幕，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环的内侧区域，这里的灰烬稀薄许多，能见度恢复了。
而在环的内侧边缘，他们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碑。
数十座，也许上百座，形态各异的碑状物悬浮着，围绕成一个更大的圆形阵列。那些碑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有些是光滑的黑色石材，有些是斑驳的金属，有些甚至像是某种生物的甲壳化石。每一座碑的正面都刻着复杂的纹路——不是文字，至少不是人类认知的文字，更像是某种具象化的概念符号。
“这是……”隼愣住了。
“不管是什么，先取样。”铁砧的状态很糟，右臂外骨骼已崩解到肘关节，但他还是用左手取出了另一个取样器，瞄准最近的一座黑色石碑。
这一次，没有能量爆发。取样器顺利切下一小块碎片，收回。
“撤退。”苏念的命令传来，“立即返回模块，铁砧需要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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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比去时更艰难。铁砧的右臂外骨骼彻底失效，隼只能拖着他飞行。灰烬旋涡仍在肆虐，导航信号断断续续。当他们终于看到模块的灯光时，喷气背包的燃料已所剩无几。
气密舱门关闭，气压恢复。隼摘下头盔，汗水浸湿了头发。铁砧被直接送进医疗舱，小方和唐教授开始紧急处理他的伤势——外骨骼的崩解停在了肘部，但他的右前臂皮肤已出现大片灰败，肌肉组织有轻微萎缩迹象。
“归零污染可以穿透物理防护，直接作用于生物体。”唐教授脸色凝重，“我们必须找到对抗方法，否则任何出舱活动都等于自杀。”
苏念没有立刻回应。她站在控制台前，看着隼带回来的那块碑文碎片。黑色的石材，触感冰凉，表面刻痕深邃。她不懂这些符号，但某种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很重要。
“唐教授，能解读吗？”
老教授接过碎片，用便携扫描仪仔细查看。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里闪过震惊的光芒。
“这是……地宫‘瞳’里那种文字的变体！更古老，更抽象，但属于同一体系！”他快速操作仪器，调出数据库中的对照表，“我需要时间，但……我认出了两个重复出现的符号组合。”
他指着碎片上的两处刻痕。第一处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瞳孔位置却是一个向下指的箭头；第二处则是一个天平，两端托盘上不是物体，而是两个不同的几何图形。
“按照地宫文字的解读逻辑，‘眼与下指’通常表示‘审判’或‘评估’。”唐教授的声音有些颤抖，“‘天平与异形’则表示‘资格’或‘价值权衡’。”
审判。资格。
这两个词在苏念心中碰撞，激起无声的回响。她想起“寂静守护者”传来的信息中提到的“黄昏的认可”，想起壁画中那些接受测试的史前文明个体。
就在这时，控制台突然发出急促的提示音！
小方猛地转头：“检测到外部信号脉冲！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
“来源？”
“正在定位……来自环状结构内部！深度大约在环体截面中心点！”
“内容？”
“无法解析，信号太弱，而且编码方式未知。但规律很清晰——每三十七分钟一次，每次持续零点三秒，频率恒定。”
苏念望向舷窗外。在昏红的灰烬帷幕之后，那个断裂的巨环沉默地悬浮着，琥珀色的光芒仍在微弱闪烁，像一颗将死未死的心脏。
而此刻，那颗心脏开始发出脉搏。
“准备第二次出舱。”苏念的声音在寂静的控制区内响起，“这次，我亲自去。”
唐教授想说什么，但看到苏念的眼神后，闭上了嘴。那眼神他见过——在地宫深处，当苏念面对共鸣之心的考验时；在“伊甸”指挥室，当她决定执行断尾求生计划时。那是属于林薇的冷静，属于苏念的决绝，属于自己的担当。
“小方，用剩余的高维能量结晶，给我的外骨骼做最高级别镀层。隼，你休息两小时后陪我出发。唐教授，继续解读碑文，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审判’和‘资格’的信息。”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果断。
医疗舱内，铁砧在镇痛剂作用下陷入昏睡，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山狼的维生系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模块外，灰烬无声盘旋，巨环的脉搏与信号的脉搏重叠，在三十七分钟的周期里，敲打着这片被遗忘之地的寂静。
而倒计时，还在继续：
78天23小时17分
苏念将碑文碎片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闭上眼睛，在意识深处，某个遥远的、几乎断裂的连接轻轻颤动了一下——那是顾言深的共鸣频率，微弱如风中残烛，但确实还在。
她还活着。他大概也还活着。
那么战斗，就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