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组源自童年记忆的、如同幽灵般闯入的数字密码,在程微意(Kestrel)的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其冲击力甚至暂时压过了左臂那持续不断、锥心刺骨的剧痛。陆沉……他疯了不成?在“惊蛰”计划如此严苛、所有通讯都被严密监控的背景下,用这种近乎儿戏、却又带着绝对私密性的方式传递信息,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等待他的将是极其严重的后果。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警告?提示?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冰冷的试探?
程微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在极度的疲惫和疼痛中高速运转,试图破译那组短暂出现的代码。密码规则并不复杂,是当年陆沉为了打发她这个“小尾巴”而随手教的,基于一本他们那时都看过的军事科普读物页码和行数。年代久远,那本书的名字她早已忘记,但解码的基本逻辑还残存在记忆深处。
她一边跟随队伍在茂密的竹林中艰难穿行,一边在脑中默默进行着换算。竹叶边缘锋利,不时划过她裸露在作战服外的皮肤,留下细小的血痕,但她浑然未觉。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在那组数字上。
……页码……行数……对应的字……
当最终的几个字在她脑海中组合成型时,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踉跄了一下,脸色在竹影摇曳的绿光中显得更加苍白。
“前方三,陷阱,偏东北。”
简短的七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前方三?是指前方三公里?还是某个代号为“三”的区域?结合他们手中的粗糙地图和GpS时断时续的定位,她快速判断,很可能是前方约三公里处的一片地图上标注着复杂等高线的丘陵地带。
陷阱?蓝军的埋伏?还是自然险境?
偏东北?这是生路的方向?
信息量太少,不确定性太多。更重要的是,这信息的来源,见不得光。她无法向队友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改变路线,无法说明情报来源。在纪律森严的部队,尤其是在“惊蛰”这种级别的演练中,私下接收并采信未经证实、来源不明的信息,本身就是严重违纪,甚至可能被怀疑通敌。
信任与怀疑,规则与生存,理智与那一点点隐秘的、不愿承认的期待……多种情绪在她心中激烈交锋。
左臂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正在逼近。刚才强行渡河和攀爬巨石,很可能造成了二次损伤。她能感觉到,左臂的肿胀更加严重,活动时关节腔里仿佛有砂砾在摩擦,每一次轻微的摆动都牵扯着肩背的肌肉,带来连锁的酸痛。
“Kestrel,你怎么样?”齐恒(磐石)放缓脚步,来到她身边,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没事。”程微意深吸一口潮湿闷热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还能坚持。”
齐恒的目光落在她自然下垂、却肌肉紧绷的左臂上,眉头紧锁。“不要硬撑。如果实在不行……”
“我说了,能坚持。”程微意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抬起眼,看向齐恒,“磐石,信任我吗?”
齐恒微微一怔,对上她那双即使在疲惫和痛楚中依然清亮、坚定的眸子,没有任何犹豫:“当然。”
“好。”程微意点头,目光扫过身边其他同样疲惫但眼神锐利的队友,“根据地图和现有情报分析,我认为原定路线前方三公里处的丘陵地带,极可能有蓝军重兵埋伏或复杂地形陷阱。我建议,队伍即刻调整方向,向东北方向迂回,虽然距离可能稍远,地形也可能更复杂,但可以最大限度规避正面风险。”
她给出了一个看似基于逻辑分析和直觉判断的理由,绝口不提那组密码。
队员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改变预定路线在演练中是大忌,尤其是指挥官“阵亡”,临时接替的程微意又带着伤的情况下。
“Kestrel,你的依据是什么?”负责侦察的“毒牙”问道,“GpS信号不稳,我们无法准确判断前方敌情。”
“是直觉,也是基于蓝军之前伏击我们于河流的战术风格判断。”程微意冷静地回答,眼神没有丝毫闪烁,“他们擅长利用地利,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前方的丘陵地带是通往‘鹰巢’的必经之路之一,他们不可能不设防。与其一头撞上去,不如我们主动变线,打乱他们的部署。”
她的分析合情合理,更重要的是,她刚刚带领大家从绝境中反败为胜,建立了足够的威信。
齐恒沉默了片刻,一锤定音:“听Kestrel的。调整方向,偏东北,保持警戒前进!”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偏离了原有的坐标轴,如同溪流改道,扎向更加未知的东北方向。程微意暗中松了口气,但心却悬得更高了。她赌上了自己和团队的命运,去相信一个来自冰冷过去的、违规的讯息。
接下来的路途,果然变得异常艰难。东北方向并非坦途,而是更加茂密、几乎无人涉足的原始雨林。盘根错节的气生根和藤蔓织成一张张巨大的网,需要队员们轮流用开山刀劈砍才能勉强通过。厚厚的腐殖层下隐藏着看不见的坑洞,毒虫和蛇类出没得更加频繁。
体力的消耗呈几何级数增长。程微意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左臂几乎完全依靠意志力在驱动。每一次挥动右臂协助攀爬,每一次在泥泞中艰难拔足,都牵扯着左半身撕裂般的疼痛。她开始出现轻微的眩晕,视线偶尔会模糊一下,那是身体透支和疼痛带来的生理反应。
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甚至刻意将呼吸放得平缓,以免被队友察觉异常。汗水如同雨水般流淌,浸湿了作战服,又很快被闷热的空气蒸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
“歇……歇十分钟吧。”队伍里体力稍弱的“山猫”喘着粗气提议,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齐恒看了看几乎已经达到极限的队员们,又看了看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挺直脊背站在前方的程微意,点了点头:“原地休整十分钟,轮流警戒。”
程微意几乎是瞬间脱力,靠着一棵布满苔藓的大树滑坐在地。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卸下沉重的背包,只是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左臂垂在身侧,剧烈的颤抖已经无法抑制。
她悄悄从急救包里摸出最后两粒消炎药,就着水壶里所剩不多的水吞了下去。药效似乎正在减弱,疼痛如同顽固的敌人,寸步不退。
“给。”齐恒递过来半块压缩饼干和最后一点清水,“你必须补充能量。”
程微意没有拒绝,接过饼干,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清水滑过干得发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我们……绕行成功了吗?”她声音沙哑地问。
齐恒打开GpS,屏幕依旧是一片雪花,偶尔闪过的信号无法提供有效定位。“不确定。但至少,我们没有听到前方传来任何交火的动静。”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那组密码,可能真的让他们避开了一个致命的陷阱。
然而,程微意的心并未放松。她抬头望向东北方向,那里林木更加幽深,光线更加晦暗,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未知。陆沉只给出了“偏东北”的方向,却没有指明终点在哪里,需要绕行多远。在这片广袤的雨林中,失去精确坐标,他们很可能迷失方向,甚至最终偏离目标越来越远。
休息时间短暂而珍贵。十分钟后,队伍再次出发。程微意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左腿因为长时间的代偿发力,也开始出现肌肉痉挛,加上脱力和眩晕,她试了两次,竟然没能站起来。
一只大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是齐恒。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没有说话。
程微意看着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脆弱。她不想依靠任何人,尤其不想在齐恒面前,显露如此狼狈的一面。
但现实是残酷的。没有他的帮助,她可能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最终,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齐恒稍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并在她站稳后,顺势接过了她大部分的背包重量,背在了自己身前。
“我……”程微意想说什么。
“保存体力,你是我们的大脑。”齐恒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程微意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感激和不甘都压在心底,迈开如同灌铅的双腿,继续前行。
每一步,都像是在燃烧生命。
每一步,都承载着团队的期望和那个男人违规传递的、不知是救赎还是更深陷阱的信息。
头顶的天空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身体的疼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反而变得有些麻木,意识也开始有些飘忽。她只能凭借本能,跟着前方队友的背影,机械地移动。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在程微意感觉自己即将到达极限,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时,前方负责探路的“毒牙”突然发出了惊喜的低呼:
“有水声!很大的水声!前面好像有河!”
“GpS信号恢复了!我们……我们好像绕到目标点的侧后方了!距离‘鹰巢’直线距离不足十公里!”
绝处逢生!
队员们顿时精神一振,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希冀的光芒。
程微意却猛地停下了脚步,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河?侧后方?
那组密码……陆沉……
他不仅指引他们避开了陷阱,甚至……计算好了他们绕行后的落点?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庆幸?是后怕?还是对那个男人如此精准、如此冒险的操控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她抬起头,望向水声传来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叠叠的绿色屏障。
陆沉,你究竟……想做什么?
而这顶用荆棘与疼痛编织成的、染血的王冠,她究竟能否,戴到最后?
身体的警报已经拉响,前路依旧未卜。
但至少在此刻,她和他之间,那根由违规密码连接起来的、无形的线,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