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燮恍如梦中般回到龙编城,周瑜的礼遇与释放,非但未能让他感到安心,反而像一剂慢性毒药,在他心中引发了更剧烈的煎熬。城中惶惑的军民看向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领导能力的质疑。
“父亲!那周瑜诡计多端,此番放归,定是欲擒故纵之计,意在乱我军心!我等万万不可中计啊!”长子士徽见父亲归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急切地劝谏。他年轻气盛,难以接受这等“施舍”般的释放,更坚信凭借龙编城高池深,足以坚守。
士燮坐在熟悉的案几后,抚摸着冰凉的桌面,久久不语。士徽的话不无道理,可周瑜那真诚(至少表面如此)的眼神,以及那句“使交州免于兵燹”的话语,却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更重要的是,他环顾四周,除了自己的直属部曲和士徽等少数子侄,那些曾经依附于他的郡守、豪帅,此刻还有几人能毫无保留地信任?程昱的离间计,如同瘟疫,早已侵蚀了士家统治的根基。
“紧闭城门,加强守备。同时……派人去苍梧、郁林,再催士?、士武发兵来援!”士燮最终沙哑地下令,声音中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疲惫。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无奈的方式——固守待援,尽管他内心清楚,那两位兄弟的援兵,恐怕永远也等不来了。
然而,周瑜并没有给他太多喘息和犹豫的时间。
就在士燮返回龙编的第五日,龙骧水师的舰队再次出现在红河之上,这一次,他们并非直接攻城,而是沿着龙编城外的河道巡弋,巨大的船影如同移动的山峦,带给城头守军无与伦比的心理压力。更让士燮心惊的是,周瑜派出了数支精干的小队,由熟悉水性的甘宁部卒和部分无当飞军组成,乘坐快艇,不断清扫龙编周边的小型码头和粮仓,进一步压缩龙编的生存空间,并截杀所有试图出入城的信使和探马。
龙编,彻底成了一座信息闭塞的孤城。
与此同时,来自合浦方向的消息(通过周瑜有意释放的渠道)也传到了士燮耳中:在陈到的劝降和军事压力下,士壹终于顶不住内外的巨大压力,开城投降。孙策信守承诺,并未苛责,反而表奏士壹为合浦都尉(虚职),其部众被打散整编。合浦一下,交州东部门户洞开,孙策大军正沿海南下,兵锋直指九真、日南二郡。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而期盼中的援兵却杳无音信。士燮坐困愁城,感觉自己就像一头逐渐被收紧绳索的老象,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只能眼睁睁看着绳索越勒越紧。
又过了十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龙编城头的守军被连日的紧张和恶劣的天气折磨得疲惫不堪。然而,就在这雷声隆隆、雨幕遮蔽视线的绝佳时机,龙骧水师动了!
周瑜亲率数十艘艨艟快船,船身涂抹黑漆,借着风雨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龙编水门!与此同时,陈到率领数百无当飞军精锐,利用飞爪钩索,从另一段防守相对薄弱的城墙,如同壁虎般攀援而上!
“敌袭!水门有敌!”
“城墙上!墙上有人!”
凄厉的警报声瞬间被风雨和雷声吞没大半。当守军仓促组织起抵抗时,甘宁已经率领敢死队用巨斧,劈开了水门的铁锁!周瑜挥剑率先杀入!而城头的无当飞军也迅速清理了一段城墙上的守军,打开了缺口。
龙编城内顿时大乱!士燮从睡梦中惊醒,闻听杀声四起,心知不妙,在士徽和亲兵的护卫下,试图组织巷战。然而,军心已乱,加上周瑜军精准地打击指挥节点,抵抗很快变得零星而无力。
天亮时分,雨势渐歇。士燮在亲兵死伤殆尽后,于太守府门前,被陈到亲手擒获。他第二次成了周瑜的俘虏。
再次被押到周瑜面前,士燮面如死灰,闭目待死。他自觉此番绝无幸理,周瑜不可能再放过他。
然而,周瑜依旧没有杀他。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亲自为他松绑,叹道:“士公何苦如此?瑜本不欲多造杀孽,只望士公能明大势,保境安民。奈何士公受奸人蒙蔽(暗指其内部不和的兄弟),执意抗拒王师,致使龙编军民再受战火之苦,此实非瑜所愿见。”
他指着城外尚未完全扑灭的烽烟和街道上正在被清理的双方士卒尸体,痛心疾首道:“士公请看,这一夜,又平添多少冤魂?若士公早下决心,何至于此?”
随后,周瑜做出了一个更让士燮和所有降卒震惊的举动。他不仅再次释放了士燮,归还其仪仗,还下令将此次俘虏的龙编守军,除去少数负隅顽抗的军官外,其余尽数遣散归家,并发放了些许钱粮,让其安抚家人。
“士公可再回龙编,整顿防务。然,望士公三思,为一己之念,而赌上满城生灵的性命,是否值得?”周瑜最后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士燮的心上。
士燮第二次被释,失魂落魄地回到已是残破不堪的太守府。看着街道上百姓惊惧的眼神和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回想起周瑜那句“赌上满城生灵的性命”,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的“基业”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侥幸心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开始冰消瓦解。
此战之后,龙编虽仍在士燮手中,但其军心、民心,已彻底崩溃。城中暗流涌动,投降派的声音开始抬头。而周瑜则率军退守麊泠,并不急于攻城,转而利用水师优势,彻底封锁红河,扫荡交趾郡其他县乡,将龙编彻底孤立。
一个月后,眼见外无援兵,内无战心,粮草日蹙,士燮在部分属官的劝说下,试图做最后一次挣扎。他采纳了手下一名将领的提议,决定放弃难以守御的龙编,率残部秘密前往西卷县(交趾郡另一重镇),企图依托那里的山险,与周瑜周旋。
然而,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周瑜和程昱的预料之中。“暗夜”的细作和无当飞军的侦察兵,如同无形的眼睛,时刻盯着龙编的动向。
就在士燮带领家小和数千核心部曲,趁夜悄悄离开龙编,行至一处名为“困龙峪”的山谷时,两侧山崖上火把骤然亮起,将山谷照得如同白昼!周瑜大军早已在此设下天罗地网!
“士公,别来无恙?”周瑜的声音从山崖上传来,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士燮仰望着山崖上那道白色的身影,再看看身边惊慌失措、毫无战意的部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和挣扎,彻底湮灭。他长叹一声,抛下手中的宝剑,第三次束手就擒。
这一次,周瑜依旧没有杀他。释放前,周瑜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不再局限于劝降,而是与他探讨交州未来的治理,询问当地风土人情,民生利弊,仿佛他已是即将同殿为臣的僚属。周瑜的学识、气度,以及对稳定交州的真诚愿望,让士燮在绝望之中,看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光亮。
三擒三释,每一次擒拿都精准而轻松,每一次释放都给予更大的尊重和更深的触动。周瑜如同一位极具耐心的猎手,并不急于获取猎物,而是不断地削弱其斗志,瓦解其心防,引导其思考真正的出路。
士燮的心,开始从“能否守住基业”的挣扎,转向“如何为交州、为士家寻一条最好出路”的思索。他知道,下一次被擒,或许就是自己做出最终抉择的时刻了。而交州的命运,也在这看似重复的擒与释之间,悄然走向了注定的终点。
(第三百八十章 七擒七纵·士燮归心(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