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冰窖里的寒气已经浸透了陆清然的骨髓。
她站在“鹞子”的尸体前,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叫人来收尸。曹德安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但更让她在意的是“鹞子”临死前的异常——
他看向冰窖顶部的那个眼神,那种几乎要炸裂开来的惊恐,绝不可能是对死亡的恐惧。一个已经决心服毒自尽的人,不会在最后一刻露出那样的表情。
除非,他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陆清然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冰窖顶部。
那里是粗糙的石砌穹顶,因为常年低温结了一层白霜,几根冰棱垂挂下来,在唯一那盏油灯的光照下泛着幽蓝的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举起油灯,踩着冰壁旁堆积的木箱,爬了上去。
冰窖不高,穹顶距地面不过一丈有余。陆清然伸手触摸那些石块,冰冷、潮湿、长着滑腻的苔藓。她用指甲刮了刮苔藓下的石面,没有暗格,没有缝隙,就是普通的石料。
那么,“鹞子”到底在看什么?
陆清然的目光落在一根特别粗的冰棱上。那根冰棱从穹顶正中央垂下来,尖端几乎要触及地面。她将油灯凑近,忽然注意到——冰棱的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是杂质,而是一道极细的、笔直的阴影。
她抽出随身携带的小锤(验尸工具之一),轻轻敲击冰棱根部。冻了不知多少年的冰发出清脆的裂响,整根冰棱坠落,在她脚边摔成数段。
油灯的光照进碎冰之中。
陆清然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不是阴影。
那是一根针。
一根三寸长的银针,被完全冻在冰棱中心,针身上刻着极其细微的纹路——借着灯光仔细看,那纹路竟是无数只蜘蛛,首尾相连,织成一张网的形状。
蛛网。
针尖处,有一星几乎看不见的暗红,是干涸的血迹。
陆清然猛地低头看向“鹞子”的尸体。她蹲下身,重新检查他的头颈部——刚才太匆忙,只查了口腔内的毒囊,却没注意其他细节。
她拨开“鹞子”后颈的头发。
在那里,颈椎第三节的棘突旁,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因为被头发遮盖,几乎看不出来。红点周围有极轻微的肿胀,皮下有细微的出血。
这是新鲜的刺伤,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在她审讯“鹞子”的时候,有人从冰窖顶部,用这根特制的银针,隔着近一丈的距离,精准地刺入了“鹞子”的后颈!
而“鹞子”临死前看向顶部的眼神,不是幻觉,是他真的感觉到了——或者看到了——那个刺杀他的人!
陆清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冰窖是皇帝亲设的暗桩,曹德安亲口说“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可就在这样的地方,就在她眼皮底下,“蛛网”的人竟然能潜入,能用这种方式杀人灭口!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蛛网”的触手,已经伸到了皇帝身边最核心的圈子。
意味着她所以为的安全,从来都不安全。
陆清然攥紧了那根银针,针尖刺破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让她更加清醒。她快速在冰窖中搜索,最终在堆放杂物的角落,找到了一捆用油布包裹的旧账册——那是曹德安事先放在这里的,是过去十几年内务府部分物料的出入记录。
她原本打算在审讯间隙翻看,寻找与“蛛网”相关的线索。但现在,她有了更直接的方向。
陆清然将油灯调亮,坐在“鹞子”尸体旁的木箱上,开始翻阅那些泛黄的册页。她的目光飞快扫过一行行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宫领走丝绸若干、药材若干、金银器若干……
大部分都是寻常的宫廷用度。
直到她翻到一本标记为“丙寅年”的册子——那是先帝中毒开始的年份。
那一年的记录格外厚,其中一页被折了角。陆清然翻开折角处,看到一行用朱笔圈出的记录:
“丙寅年四月初八,坤宁宫领走云锦十匹、苏合香五两、龙涎香二两。经手人:刘瑾。备注:贵妃娘娘千秋节贺礼。”
云锦、苏合香、龙涎香。
和她从“千金台”火场找到的那块布料,以及“鹞子”描述的香料特征,完全吻合。
而经手人,又是刘瑾。
陆清然继续往后翻。丙寅年六月、八月、十月,坤宁宫都有类似的领取记录,每次都是刘瑾经手,每次备注都是“贵妃娘娘用度”。
但诡异的是,从丙寅年十一月开始——也就是先帝中毒症状明显加重之后——这些记录突然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们各自领取物料的记录,再没有这样集中、大量的领取。
仿佛那个需要大量云锦和特殊香料的人,突然消失了。
或者说,换了一种方式获取所需。
陆清然合上册子,闭上眼睛。
脑海中,无数线索开始拼接:
刘瑾——坤宁宫掌事太监——丙寅年频繁为“某位贵妃”领取特殊物料——“鹞子”说刘瑾是第一次下毒的提药人——刘瑾在先帝驾崩前两年“病逝”——接任的王德海继续类似勾当——王德海五年前也“病逝”——现在的高福安……
这是一条清晰的人脉链。
也是一条死亡链。
每一个经手人,都在完成使命后“适时”死去。
那么高福安呢?他还能活多久?
陆清然睁开眼,从怀中取出那本“蛛网”的账册,翻到记录人员往来和资金流动的部分。她取出一张白纸,开始用炭笔勾勒:
最上方,画一个圆圈,写上“主人”——身份未知,但极可能是宫中的某位贵妃。
向下引出一条线,分出四个分支:东、南、西、北,写上“四方使者”。
每个使者下,再分出若干线条,写上“州府舵主”——“鹞子”就是其中之一,负责京城及周边。
舵主之下,是“香主”——像“泥鳅”那样的外围头目。
香主之下,才是普通的外围成员。
这是一个典型的金字塔结构,层级分明,上下线单线联系。下层不知道上层的真实身份,上层通过密信、信物、死士传递指令。
但这样的结构,存在一个致命弱点:一旦中间某个环节断裂,上下级就会失去联系。
陆清然的目光落在“鹞子”这个名字上。
“鹞子”死了,那么他负责的京城这一片“蛛网”,按理说应该瘫痪才对。可事实是,“蛛网”的反应迅速得可怕——不仅能在冰窖中灭口,还能在“千金台”大火后立刻清理现场,能在赵康围宅前抢先一步杀人……
除非,“鹞子”并不是唯一的京城舵主。
或者说,“蛛网”在京城的结构,比她想象的更复杂。
陆清然重新翻开账册,寻找“鹞子”经手的记录。很快,她发现了几处异常:
“甲戌年三月初五,‘鹞子’报:西城货栈交割完毕,得银三千两,已存入‘通源号’甲字库,凭信物‘青玉蜘蛛’提取。”
“甲戌年五月十二,‘鹞子’报:南郊田庄收成,折银五百两,交‘灰衣人’带走。”
“甲戌年八月二十,‘鹞子’报:北巷当铺收当官窑瓷器一套,估价两千两,暂存,待‘上峰’指示。”
这些记录里,反复出现几个代号:“通源号”、“灰衣人”、“上峰”。
“通源号”是京城有名的钱庄,幕后东家一直成谜。
“灰衣人”显然是个中间人。
而“上峰”——在“蛛网”的架构里,舵主的上峰应该是“四方使者”之一。但“鹞子”在这里用的不是“使者”,而是更模糊的“上峰”。
陆清然的心跳加快了。
她继续往后翻,翻到账册最后几页——那是最近半年的记录。其中一条,让她瞳孔骤缩:
“丁丑年九月初三,‘鹞子’报:‘雀巢’新进‘匠人’三名,其中一名代号‘砚师’,手艺精湛,已安置于‘丙字房’。‘上峰’指示:严加看管,不得有失。”
丁丑年九月,就是三个月前。
“砚师”——她父亲陆文渊最擅长的就是砚台修复和鉴别!
“丙字房”……这是“雀巢”内部的编号?
陆清然猛地站起身,在冰窖中急促踱步。炭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下新的线索:
“雀巢”——关押重要“蝉”和“匠”的地方,内部有编号(甲、乙、丙……)。
“丙字房”——她父亲可能被关押的具体位置。
“上峰”——“鹞子”的直接上级,可能不是普通的“使者”,而是更接近“主人”的核心人物。
而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更可怕的推断:
“蛛网”在京城,可能不止一套指挥体系。
“鹞子”负责的,是黑市交易、人口置换这些“脏活”。但还有另一套体系,负责更深层的任务——比如灭口、监视、乃至在皇帝身边潜伏。
那根从冰窖顶部射下的银针,就是最好的证明。
陆清然停下脚步,看向“鹞子”的尸体。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从一开始,她就把“蛛网”想象成一个统一的、铁板一块的组织。但事实上,任何庞大的地下势力,内部都必然有派系、有争斗、有利益纠葛。
“鹞子”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此刻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三次下毒的人,都不是同一个。”
如果“蛛网”内部有不同的派系,那么有没有可能——谋害先帝这件事,本身就是几个派系合作的结果?或者,是某个派系先动手,其他派系后来加入,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
而“雀巢”关押的那些人,那些“蝉”和“匠”,他们知道的秘密,可能涉及不同派系的利益。
所以她父亲陆文渊才能活到现在——因为他手里的秘密(那方砚台),可能是某个派系需要的,也可能是制约其他派系的筹码。
陆清然坐回木箱上,将白纸上凌乱的线条重新整理。
这一次,她画的不再是简单的金字塔。
而是在“主人”之下,画了四条并行的线,分别代表东、南、西、北四方使者。每条线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自己的资金渠道、自己的人马。
但在四条线之上,她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将“主人”和四方使者都囊括其中。
这个圆圈,她写上两个字:
“雀巢”。
如果“雀巢”不仅仅是一个关押人的地方呢?
如果“雀巢”本身,就是“蛛网”最核心的决策层呢?
关押重要人质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最隐蔽的议事之所。那些被关押的“蝉”和“匠”,他们听到的、看到的零碎信息,拼凑起来,可能就是“蛛网”的全貌。
而她的父亲,一个掌握了先帝砚台秘密的“匠人”,被关在“丙字房”——这可能是“雀巢”中权限较高的区域。
陆清然放下炭笔,将白纸凑近油灯,火焰的热度让纸张微微卷曲。
她需要找到“雀巢”。
但在这之前,她需要先弄清楚,冰窖顶部的那个刺客,是谁派来的。
是“鹞子”所属的那个派系,为了灭口?
还是另一个派系,为了阻止“鹞子”说出更多?
亦或是……“主人”亲自下令,清理门户?
陆清然将账册、白纸、还有那根银针,全部收进怀中。她最后看了一眼“鹞子”的尸体,然后吹灭油灯,走出冰窖。
外面天色依旧漆黑。
但东方的天际,已经隐约透出一线极澹的灰白。
天快亮了。
而新的一天,注定不会平静。
曹德安派来的两名内侍沉默地等在外面,见到陆清然,躬身道:“陆司正,曹公公吩咐,送您出宫。马车已在侧门等候。”
陆清然点头,跟着他们穿过曲折的宫道。
走到一半时,她忽然开口:“两位公公,可知高福安高副监,如今在哪个宫当值?”
两名内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道:“高副监……三日前告病,说是旧疾复发,在宫外的私宅休养。”
“告病?”陆清然脚步微顿,“这么巧?”
“是……是啊。”内侍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不过高副监身子一向不好,每年这时候都要病上一场。”
陆清然没有再问。
但她心里清楚,高福安不是病了。
是躲起来了。
或者,已经被“处理”了。
就像刘瑾,就像王德海。
“蛛网”在清理链条,而这条清理链,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
下一个会是谁?
高福安的上峰是谁?
四方使者中的哪一个?
还是……直接指向那个神秘的“主人”?
陆清然走出宫门时,天边那些灰白已经扩散成一片鱼肚白。
晨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她拢了拢官服,登上马车。车夫扬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车厢里,陆清然取出那根银针,对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仔细端详。
针身上的蜘蛛纹路精致得可怕,每一只蜘蛛的形态都略有不同,有的在结网,有的在捕食,有的在产卵……
这不像是一件杀人利器,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一件用于标识身份的艺术品。
陆清然忽然想起,在“鹞子”后颈的那个针孔周围,似乎有一圈极澹的青色淤痕——那不是普通刺伤该有的。
她当时以为是毒发所致,但现在想来,那青色淤痕的形状,似乎有些规则……
陆清然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重构那个画面:
针孔为中心,周围有一圈直径约半寸的圆形淤青,淤青的边缘不整齐,有细微的锯齿状……
那不是淤青。
是刺青。
有人在“鹞子”后颈刺了一个极小的、青色的标记,然后用银针刺入标记中心,触发了他齿缝里的毒囊。
那标记是什么?
是蜘蛛吗?
还是……别的什么?
陆清然猛地睁开眼。
她需要再看一次“鹞子”的尸体。
但当她掀开车帘,想叫车夫掉头时,却看到马车已经驶出了皇城范围,正穿行在清晨的街市中。
卖早点的摊贩已经开始生火,热气腾腾的蒸笼冒着白烟,早起的人们匆匆走过……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
但陆清然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她,已经站在了网的中心。
(第30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