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余音散去,康熙的任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朝野内外激起层层涟漪。
胤禟接下这烫手又显赫的差事,深知其中艰难,回府后便与塔娜闭门商议,又召来心腹幕僚,仔细研究罗刹国过往文书、北疆地理志、乃至彼得大帝近年来的政策动向,做了万全准备。
胤禩与索额图也各自带着心思与算计,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协理工作。
理藩院特设的谈判馆舍内,气氛庄重而压抑。
大清一方,主位坐着新任的和谈总理大臣、九贝勒胤禟,左侧是协理大臣、大学士索额图,右侧是同样协理的八贝子胤禩,下方还有理藩院尚书、侍郎及精通罗刹事务的通译官。
对面,则是以经验老到的戈洛文伯爵为首的罗刹使团。
初次交锋,便充满了试探与机锋。
戈洛文伯爵率先发难,他操着一口略带口音的蒙语(这是罗刹使臣通常与大清交涉使用的语言),先是盛赞大清皇帝英明神武,七皇子用兵如神,旋即话锋一转,开始大谈罗刹帝国幅员辽阔、兵强马壮,暗示此次失利仅是“小小的挫折”,试图在心理上占据优势,为后续谈判抬高筹码。
胤禟静静听完,并未被对方的虚张声势所动。他等对方说完,才用清晰平稳的汉语开口道:“伯爵阁下远道而来,是为求和,而非宣战。我皇父仁德,念及边民之苦,方允和谈。若贵国仍怀炫耀武力之心,则今日之议,不谈也罢。” 说罢,他作势欲起身。
这一下,干净利落,直接将谈判拉回“求和”的本质,反而让戈洛文有些措手不及,连忙出言缓和气氛。
索额图适时接话,捻须慢条斯理地引经据典,从《尼布楚条约》的历史渊源说到国际公法,强调边界不可侵犯的原则,言辞老辣,滴水不漏,牢牢抓住法理与道义的制高点。
胤禩则始终面带温和笑意,偶尔插言,或补充细节,或调节一下略显紧张的气氛,扮演着润滑剂的角色,但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对面使臣的细微表情。
进入实质性条款讨论后,罗刹人的狡诈开始显现。
在商议被俘人员交换与赔偿时,他们果然试图在语言上做文章。
一次,当讨论到具体赔偿的牲畜种类与数量时,罗刹副使伊万诺夫故意用极快的语速,夹杂着大量罗刹行话和缩略词,向戈洛文低声请示一个数字。
通译官面露难色,只能勉强翻译出大概。
就在这时,胤禟忽然微微一笑,直接用流利纯正的罗刹语,带着一丝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优雅腔调说道:“伊万诺夫先生,您刚才提到的‘西伯利亚长角牛’与‘顿河挽马’的折算比例,似乎与贵国农业部三年前颁布的《远东牲畜估价通则》第七款有所出入。按照通则,在冬季交割,长角牛的折价应上浮一成五,而非您所说的一成。”
字正腔圆,专业精准!
满座皆惊!
不仅罗刹使团目瞪口呆,连大清这边除了胤禩(他略知九弟通晓罗刹语,但不知如此精深)和索额图(事先知晓部分)外,其他官员也无不骇然。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年轻儒雅的九贝勒,竟能将罗刹语掌握到如此程度,连对方国内的行政条例都了如指掌!
戈洛文伯爵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精彩,尴尬、震惊、还有一丝被揭穿的恼羞。
他强作镇定,干笑两声:“贝勒爷真是博学……许是伊万诺夫记错了。” 心中却是警铃大作,知道在语言和细节上已无法糊弄这位深藏不露的皇子。
一计不成,罗刹人又在赔偿草场的划定上动起了歪脑筋。
他们拿出一幅绘制得颇为粗陋的边境地图,指着靠近极北、一片标注模糊的广阔区域,声称愿以此作为“诚意”的赔偿。
索额图等人凑近细看,地图信息不全,难以判断其价值。
罗刹人心中暗喜,正待进一步鼓吹这片“肥沃草场”如何难得。
恰在此时,馆舍外传来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与甲胄轻碰之声,侍卫高声通传:“七贝子胤佑到——!”
门帘一挑,胤佑大步流星走入。他刚从北疆前线回京述职,听闻和谈正在关键处,连朝服都未及更换,只着一身半旧戎装,腰佩长剑,眉宇间是洗刷不去的风霜与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杀气。
他先是向胤禟等人略一抱拳,目光便如鹰隼般锁定了对面的罗刹使臣。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实质般的压迫感,仿佛能穿透人心。戈洛文伯爵等人被这充满血腥与铁腕气息的眼神一扫,顿时感到呼吸一窒,先前的那点小心思似乎都被冻住了。
胤佑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地图前,只瞥了一眼罗刹人所指的区域,便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九弟,索相,”胤佑声音洪亮,用的是所有人都能听清的蒙语,“罗刹朋友指的这块地方,本皇子我恰好知道。我军斥候最远探至此地边缘。
此地名唤‘鬼哭原’,地图上看着大,实则八成是永久冻土、乱石滩和季节性沼泽,水草极其稀薄,夏季蚊虻成灾,冬季寒风如刀,别说放牧牲畜,便是最耐寒的驯鹿也难存活。罗刹国以此等‘不毛之地’充作赔偿,是欺我大清无人识得地理吗?”
他每说一句,罗刹使臣的脸色就白一分。胤佑的话不仅揭穿了他们的把戏,更带着一股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强硬与不屑,这种气势绝非朝堂文臣可比。
胤禟心中大定,有了七哥这铁证如山的“地理专家”坐镇,对方再难抵赖。
他顺势沉下脸,语气转冷:“戈洛文伯爵,我天朝以诚待人,愿化干戈为玉帛。然贵国若始终以虚言搪塞,以废地充数,则显无求和之诚意。既然如此,今日之谈,暂且到此为止。至于贵国那位被俘的缅什科夫少爷……”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提到缅什科夫,罗刹使团彻底慌了神。
戈洛文急声道:“贝勒爷息怒!地图或有谬误,可以再议!缅什科夫阁下乃我沙皇至亲,万万不可有失!”
原来,那被俘的年轻军官安德烈·缅什科夫,身份极其特殊,是彼得大帝已故爱女叶卡捷琳娜公主的独子,沙皇最为宠爱的外孙,秘密送至军中历练,不料被俘。
若不能将其安然带回,使团众人回国后恐怕性命难保。
这成了罗刹人最大的软肋。
抓住对方命脉,后续谈判便顺利多了。
在胤禟时而绵里藏针、时而直击要害的主持下,在索额图引经据典、老谋深算的配合下,在胤禩巧妙周旋、查漏补缺的辅助下,更在胤佑那柄虽未出鞘却寒意逼人的“剑”隐隐威慑下,罗刹使节团的气焰被彻底压了下去。
双方就边界确认、赔偿草场的具体位置与质量(最终划定在色楞格河下游一片真正水草丰美的区域,约合两百万亩)、边民管理、贸易往来等条款进行了激烈但终于趋向务实的辩论。
每当罗刹人试图在一些细节上反复纠缠或偷换概念时,胤禟总能凭借其出色的语言能力、快速的反应和事先充足的准备,抓住对方逻辑漏洞或与既有文书矛盾之处,予以精准反击。
索额图则从宏观和国际惯例角度加固立场,胤禩则善于在僵持时提出折中方案,推动谈判进行。
最终,历经十余日的反复拉锯,双方在理藩院正式签订了《色楞格条约》。
条约以满、蒙、汉、俄四种文字誊写,主要内容包括:重申并明确《尼布楚条约》划定的东部边界;罗刹国为此次“边界冲突”负责,赔偿大清优质草场两百万亩;
承诺严令本国军民、哥萨克及探险者不得越界滋扰,违者大清有权自行处置;
双方开放指定边境口岸进行有限贸易;
约定互不侵犯,保持和平,有效期二十年。
条约签订当日,康熙在乾清宫听取了最终汇报,仔细审阅了条约文本,尤其是那份附有精确坐标的新勘界地图,龙颜大悦,朱笔批了一个鲜红的“准”字。
尘埃落定,论功行赏。
在次月举行的大型庆功宴兼朝会上,李德全当众颁旨,声如洪钟:
“北疆靖平,和议已成,此乃社稷之福,将士之功!七贝子胤佑,统帅三军,克敌制胜,扬我国威,功在社稷,晋封为淳郡王!”
“九贝勒胤禟,奉命和谈,折冲樽俎,明察秋毫,以才定约,保境安民,厥功甚伟,晋封为庆郡王!”
“八贝子胤禩,协理事务,勤勉有功,晋封为多罗贝勒!”
“大学士索额图,辅佐机宜,老成谋国,加太子太傅衔,赐双眼花翎!”
其余有功文武,各有封赏,满朝称颂。
旨意一下,朝堂之上目光聚焦于新晋的两位郡王。
胤佑沉稳如山,谢恩时依旧带着武将的干脆利落。
胤禟则从容叩拜,举止间已隐隐有了更上层楼的气度。
胤禩面带笑容,恭敬领旨,只是那笑意是否直达眼底,唯有自知。
索额图抚着新赐的花翎,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退朝后,新晋的庆郡王胤禟回到府邸,塔娜早已携女在正厅等候。乌灵珠又长大了些,穿着喜庆的小旗袍,见阿玛回来,摇摇晃晃地扑过来,口齿清晰地喊着:“阿玛!郡王!”
胤禟一把抱起女儿,朗声大笑,看向一旁笑中含泪的塔娜,温声道:“这郡王府的匾额,很快便要换上了。此番,总算没有辜负皇阿玛期望,也没有……辜负咱们一同经历的艰险。”
塔娜轻轻靠在他身侧,低声道:“爷的才干,妾身从未怀疑。只是往后,怕是更不得清闲了。”
“无妨,”胤禟目光坚定,“有为夫在,有你在,这家,这府,这前程,咱们一同经营。”
他知道,郡王爵位是荣耀,更是责任与更复杂的漩涡。但看着怀中的女儿,身边的妻子,想着共同闯过的生死与赢得的荣光,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暖意。
前路或许依旧风云变幻,但他们一家人,必将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