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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纽约,上东区,苏哲宅邸 - 餐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柔和而璀璨的光辉洒落在长长的欧式雕花餐桌上,精致的银质餐具与洁白无瑕的骨瓷餐盘交相辉映,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美食的香气与一种名为“家庭”的、却又不全然温暖的气息。

今晚的餐桌上,摆满了由私人厨师精心烹制的菜肴,从法式焗蜗牛到日式和牛,琳琅满目,极尽奢华。然而,餐桌的焦点,却并非这些,而是放在苏念面前的一小盅看似家常的——番茄牛腩。汤汁浓郁,牛肉软烂,点缀着碧绿的葱花,与周围那些摆盘精致的菜肴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爸爸!这个牛腩好好吃!比Jean-pierre做的红酒烩小牛肉还好吃!”十四岁的苏念舀起一勺汤汁拌在米饭里,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一只满足的猫咪。她晃着脑袋,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快乐的弧度,毫不吝啬地表达着对父亲手艺的赞美。她是这栋大宅里最明亮、最无忧无虑的存在。

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最后走出来的苏哲,脸上带着一种与他在财经杂志封面上截然不同的松弛和暖意。他解下围裙递给旁边的佣人,在主人位坐下,目光首先落在女儿身上,嘴角噙着笑意:“喜欢就多吃点,下次爸爸再给你做别的。”那语气里的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向身边的妻子许红豆,为她面前的空酒杯斟上小半杯勃艮第红酒,声音低沉温柔:“今天累不累?基金会那边的事情还顺利吗?”他顺手将许红豆鬓边一丝并不存在的碎发拢到耳后,动作熟稔而体贴。

许红豆抬起眼,对上丈夫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温婉的弧度,灯光下,她的眉眼格外清晰:“还好,都是些常规工作。倒是你,难得下厨,辛苦了。”她抬手轻轻覆在苏哲为她倒酒的手背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才收回。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与温情。

这一切,都被坐在苏念对面,稍远一些位置的苏安,默默地看在眼里。

十六岁的苏安,正处在少年与青年模糊的边界线上。他完美地集合了父母外貌上的所有优点——继承了父亲苏哲硬朗清晰的下颌线条和高挺的鼻梁,又融合了母亲许红豆精致秀美的眉眼和略显白皙的皮肤。这使得他的英俊,带着一种介乎于阳光与邪魅之间的独特气质,比大哥苏沐的沉稳更显鲜活,比妹妹苏念的娇憨又多了一丝不羁。此刻,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身形已经有了青年的挺拔骨架,但眉宇间还残留着些许未脱的稚气。

他安静地用叉子拨弄着自己盘子里那块汁水丰盈的和牛,动作看似随意,眼神却像最精细的镜头,捕捉着餐桌上每一个细节。

他看着父亲对妹妹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宠溺。那份独一份的、亲手做的番茄牛腩,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苏念在这个家里独一无二的、被偏爱的地位。苏安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父亲从未为他单独下过厨。他的记忆里,父亲更多的是询问他的学业,考察他的击剑或马术进度,语气是期望,是衡量,而非这种纯粹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疼爱。

他又看着父亲对母亲那无微不至的体贴。斟酒,拢发,低语……每一个动作都自然无比,仿佛这是他们之间早已固定的程序。苏安知道父母感情很好,他们是商业上的伙伴,生活中的伴侣,是纽约上流社会公认的模范夫妻。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不知为何,看着父亲那双在商场上翻云覆雨、此刻却盛满温柔的眼睛,他偶尔会觉得,那温柔像一层精心打磨过的琉璃,完美,却似乎隔着一层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母亲许红豆的脸上。特别是在她微微侧头,灯光在她脸颊投下柔和阴影的时候。

像。

一个突兀的字眼,毫无征兆地撞进苏安的脑海。

像谁?

像那个……他在一些陈年八卦杂志的深度扒皮文章里,偶然看到过的女人。那个被称为父亲“初恋”、“倾城之恋”女主角的女人——黄亦玫。

那些被媒体反复咀嚼的旧闻,他并非刻意去寻找,只是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关于金融巨鳄苏哲早年情史的碎片,总会不经意地跳入眼帘。他看过那张着名的、有些模糊的抓拍照——年轻的父亲和那个叫黄亦玫的女人在纽约街头并肩而行,父亲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着不羁与纯粹快乐的笑容。他也看过那个女人近期的照片,一位成功的国际策展人,气质卓然,明艳大气。

而此刻,在柔和的灯光下,母亲许红豆的侧脸轮廓,那眉眼的弧度,那笑起来时嘴角微扬的韵味……与记忆中那些照片里的黄亦玫,竟有五六分的相似之处。

这个发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父亲对母亲的温柔,有多少是源于母亲本身,又有多少……是源于这几分相似的眉眼?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他心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一种为母亲感到的、隐秘的不值。

他迅速低下头,用力切着盘子里的牛肉,仿佛这样就能切断那不受控制的思绪。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母亲许红豆,哈佛毕业的世家女,国际文化交流基金会会长,美丽,强大,与父亲势均力敌。她根本不需要活在任何人的影子里。可是……那该死的相似性,以及父亲那段众所周知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像一道无法忽视的背景色,笼罩在这个看似完美的家庭之上。

“安安,”许红豆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怎么了?牛肉不合胃口吗?看你都没怎么动。”她关切地看着儿子,眼神清澈,充满了母亲的关爱。

苏安立刻抬起头,脸上瞬间挂上了那种他惯有的、带着点痞气和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刚才所有的阴郁思绪都不曾存在过:“没有,妈,很好吃。刚在想学校里机器人社团的一个编程问题,走神了。”他熟练地撒着谎,语气轻松自然。

苏哲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父亲特有的审视:“编程问题?遇到难题了?可以问问你大哥,或者我的技术团队里也有人可以给你些建议。”他的关心是实际的,带着解决问题的导向,与对苏念那种纯粹的宠溺截然不同。

“不用,小问题,我自己能搞定。”苏安耸耸肩,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倔强,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拒绝父亲这种“程序化”关怀的疏离。

他知道父亲爱他,毋庸置疑。他和大哥、妹妹一样,享受着最顶级的精英教育,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物质条件。父亲会出席他重要的击剑比赛,会在他取得优异成绩时给予赞许的点头。但是,那种目光,那种毫无保留的、如同对待苏念般的宠爱,那种仿佛透过母亲在看另一个人的、或许连父亲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情绪……都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像一个游离在核心之外的、不那么重要的配角。

大哥苏沐是帝国继承人,从小就被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参与各种重要场合,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是沉甸甸的期望和打磨。妹妹苏念是父亲毫无原则的掌上明珠,是这栋冰冷大宅里唯一的、可以肆意撒娇的温暖存在。而他,苏安,似乎处在中间那个尴尬的位置——足够优秀,值得培养,却似乎……不够独特,不足以吸引父亲全部的、纯粹的注意力。

他内心崇拜着父亲。崇拜他白手起家(相对而言)打造哲略帝国的能力,崇拜他精通多国语言、兴趣涉猎广泛的个人魅力,甚至崇拜他那份在商场和家庭中都游刃有余的、看似轻松的掌控力。他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渴望父亲能用看大哥那种重视、或者看妹妹那种宠溺的眼神看自己一眼。

可同时,他又对父亲感到气愤。气愤那份似乎无处不在的、对过去的留恋(即使他从未明言),气愤那份对大哥和妹妹显而易见的偏爱,更气愤自己竟然会因为这种“忽视”而感到委屈和不安——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够强大,不够酷。

这种崇拜与怨怼交织的矛盾情感,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十六岁的心上,无法言说,也无法挣脱。

“二哥,你想什么呢?快吃呀,爸爸做的牛腩真的超级好吃!可惜就这一点,不然分你一口。”苏念含着勺子,眨着大眼睛看他,语气天真烂漫。

苏安看着妹妹毫无阴霾的笑容,心里那点阴郁忽然就散了些。他扯出一个更大的、带着点邪气的笑容,故意逗她:“哦?就分一口啊?我们念念可真大方。”

“哎呀!那你又没说要吃!”苏念嘟起嘴,护食地把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餐桌上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气氛。

苏安也跟着笑,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片无人察觉的、属于十六岁少年的、汹涌而迷茫的海。他低头吃着东西,味同嚼蜡。目光偶尔扫过父亲含笑的脸,母亲温柔的眉眼,妹妹快乐的表情,还有对面空着的、属于大哥苏沐的位置。

这个家,金光闪闪,完美无瑕。

可在这完美之下,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刻意维持的表象?而他苏安,又该在这个家里,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那份关于父亲与黄亦玫的媒体报道,以及母亲与之相似的眉眼,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他心里。连同那份被忽视的感觉,一起,成为了他成长过程中,无法忽略的、沉默的注脚。他渴望冲破些什么,证明些什么,却又困于少年的身份和对家庭本能的爱与依赖之中。

晚餐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继续,水晶灯依旧璀璨,而少年苏安的心事,如同窗外纽约的夜色,深沉而复杂,悄然蔓延。

餐桌上其乐融融的氛围,因苏念护食的可爱模样和苏安的调侃而显得轻松了几分。水晶灯的光芒流淌在银器与瓷器之间,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看似愉悦的神情。然而,在这片温情之下,苏安心中那团关于自我定位和父爱关注的乱麻,并未真正解开。

他咀嚼着口中鲜嫩多汁的和牛,味蕾能分辨出顶级食材的卓越,心底却索然无味。他看着父亲苏哲姿态闲适地用餐,偶尔与母亲许红豆低声交谈一两句,内容无关紧要,却透着外人难以插足的亲昵。他看着妹妹苏念心满意足地小口喝着番茄牛腩的汤汁,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一种强烈的、想要打破这种既定氛围,想要将父亲的目光牢牢吸引过来的冲动,在他胸腔里鼓噪。

他放下刀叉,银质餐具与骨瓷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不算响,却足以让餐桌上的交谈暂停片刻。

“爸,妈,”苏安开口,声音带着十六岁少年特有的、介于清亮与低沉之间的磁性,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如同在谈论天气,“下周六,在格林威治的马术俱乐部,有一场青少年邀请赛。我报名了。”

他说话时,目光主要是看向苏哲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期待与挑战的光芒。

许红豆率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温柔而鼓励的笑容:“是吗?格林威治那家的场地和标准都很高,能受邀参加说明我们安安的水平得到认可了。”她永远是孩子们最坚定的支持者,无论大小事。

苏念也立刻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兴奋:“二哥要比赛了吗?太酷了!我要去看!我要给二哥加油!”她挥舞着小拳头,仿佛已经置身于赛场边。

苏哲的目光也落在了苏安身上,他放下手中的红酒杯,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审视,但嘴角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赞许的弧度。苏安的马术,是他亲自启蒙的。他还记得苏安小时候,第一次被抱上马背时,那小小的身体紧绷着,既害怕又兴奋的模样。是他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保持平衡,如何与马匹沟通,如何在奔驰中感受风与自由。

“嗯,不错。”苏哲点了点头,语气平稳,“准备的怎么样?骑哪匹马?‘风暴’还是‘凯撒’?”他问得很具体,显示出他对儿子爱好的了解。

“‘凯撒’。”苏安回答,提到爱马的名字,他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实的光彩,“状态很好。我和教练都觉得,这次障碍赛的路线,很适合它发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那双集合了父母优点的、带着点邪魅气息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苏哲,语气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试图显得轻松却难掩骄傲的挑衅:

“教练说,我最近几个动作的完成度和稳定性,特别是那个双重组合障碍间的节奏控制,甚至比当年您教我时的示范还要流畅。”

他说完,心脏微微提了起来。他渴望看到父亲眼中出现惊讶,或者至少是那种对“青出于蓝”的、带着点无奈又骄傲的认可。这是他苦练许久,迫切想要证明的一点——他并非只是活在父亲阴影下的次子,他在某些领域,已经可以超越这座他一直仰望的高山。

苏哲闻言,挑了挑眉,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明显了一些。他并没有立刻回应儿子的“挑战”,而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不疾不徐。

“节奏控制,关键是核心力量和与马的信任。”苏哲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沉淀,仿佛苏安那点小小的骄傲,在他眼中不过是成长路上必经的一步,“你既然选择了‘凯撒’,就要完全相信它的判断。在起跳前的那一瞬,不是你指挥它,而是你们共同做出决定。”

他没有直接评价苏安是否“超越”了自己,而是给出了更进一步的、技术性的指导。这符合他一贯的风格——理性,精准,永远着眼于问题的核心和下一步的提升。

苏安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不服气。他想要的不是技术指导,而是一句明确的、带有情感温度的认可。但他也知道,从父亲那里得到这样的回应,难如登天。

“我知道,爸。”他应道,语气稍微淡了一些,“我会注意的。”

这时,苏哲像是才想起什么,补充道:“下周六……我看看日程。”他并没有立刻查看手机或平板,只是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下,“那天上午哲略资本在伦敦有个不能推迟的并购案签字仪式,我必须出席。下午飞回来,恐怕赶不上你的比赛了。”

话音落下,餐桌上有瞬间的安静。

苏安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刚刚因为提起比赛和“超越”而燃起的细微火苗,瞬间被浇熄了大半。又是这样。大哥苏沐在斯坦福的重要演讲,父亲即使再忙,也会调整日程通过视频参与。妹妹苏念的芭蕾舞演出,父亲更是从未缺席,甚至会提前到场。而他的马术比赛……似乎总是可以被排在那些“不能推迟”的商业活动之后。

一种熟悉的、被忽视的刺痛感,再次清晰地蔓延开来。他低下头,用叉子用力戳着盘子里已经冷掉的配菜西兰花,试图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和自嘲。

看吧,苏安,你终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这样啊……”许红豆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瞬间低落的情绪,她立刻开口,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持,“没关系,阿哲你去忙你的。我会去给安安加油的。”她看向苏安,眼神充满了鼓励和骄傲,“妈妈一定准时到,从头看到尾,给我们的小骑手拍最帅的照片。”

她的表态,像一道暖流,稍稍驱散了苏安心头的寒意。

“还有我!还有我!”苏念也急忙举手,生怕被落下,“我也要去给二哥加油!二哥骑马最帅了!比爸爸当年还帅!”她童言无忌,却无意中再次戳中了苏安心中那点微妙的比较心理。

苏哲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可能带来的影响,他看向苏安,语气缓和了一些,补充道:“比赛注意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别太追求动作的极限,你和‘凯撒’的默契更重要。”他顿了顿,像是想给予一些补偿,“等比赛结束,回来把视频给我看。如果成绩不错,我书房里那套你一直想要的、限量版的阿波罗登月舱模型,就是你的了。”

奖励。又是奖励。

苏安在心里苦笑。父亲似乎总是习惯于用物质或未来的承诺,来弥补当下的缺席。他想要的是父亲在场边的注视,是那种亲眼见证他超越的瞬间,而不是事后的视频分析和一件冰冷的、 albeit 极其珍贵的模型。

但他能说什么呢?反抗?质问?那不符合他看似玩世不恭的人设,也只会让场面变得尴尬,让母亲和妹妹为难。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失望从未存在过。

“行啊,爸。那模型您可给我留好了,我看上它很久了。”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您就等着看您儿子怎么在赛场上大放异彩吧。至于安全……”他拖长了调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少年人的桀骜,“您教的,我记着呢。”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父亲,这一次,眼神里少了些许期待,多了几分自我证明的倔强。父亲来不来,或许没那么重要了。他要去比赛,他要赢,不仅仅是为了那个模型,更是为了向自己,也向那个总是缺席的父亲证明——他苏安,凭借自己的能力,同样可以光芒万丈。

“嗯。”苏哲点了点头,似乎对儿子的反应感到满意。他重新拿起酒杯,将注意力转向了餐盘。

许红豆看着儿子脸上那副熟悉的、用以掩饰真实情绪的笑容,心中微微叹息。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二儿子内心的敏感和骄傲。她暗自决定,那天不仅要自己去,还要联系几家关系好的媒体,适当地报道一下,让苏安的这次胜利,得到更广泛的关注。她要让儿子知道,他的努力和才华,有人看见,有人珍视。

晚餐在一种看似恢复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苏安不再多言,安静地吃着东西,脑海中已经开始勾勒下周六赛场的画面。阳光,草地,障碍,还有纵情奔驰的“凯撒”。他会用最完美的表现,征服那条赛道。

而苏哲,在品尝红酒的间隙,目光偶尔会掠过二儿子那张结合了自己与妻子优点的、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他或许隐约察觉到了苏安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在他的价值序列里,伦敦那个涉及数十亿资金的并购案,其重要性远高于一场青少年的马术比赛。他相信苏安能理解,就像他当年理解母亲陈月琴为他规划的道路一样。有些责任,高于个人喜好。他认为,这也是对苏安的一种磨练。

只是,他或许忽略了,十六岁少年渴望被看见、被无条件认可的心,远比他所理解的,要更加柔软和复杂。这场即将到来的马术比赛,对苏安而言,早已不仅仅是一场比赛,而是一场关于自我价值确认的、无声的仪式。

场景:纽约,上东区,苏哲宅邸 - 客厅

晚餐结束后的客厅,褪去了餐厅那种略带正式的氛围,显得更加宽敞和私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纽约璀璨的夜景,如同洒落一地的碎钻,与室内温暖的灯光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晚餐的食物香气,但更浓郁的是属于家的、松弛下来的气息。

许红豆在晚餐后便起身,轻轻拍了拍苏念的头,又对苏哲柔声道:“你们玩,基金会那边还有些文件需要我最终确认。”她目光扫过苏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然后便优雅地转身上楼,回到了她那个如同精密指挥部的书房。那里,有她需要掌控的另一个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苏哲和他的两个孩子。

苏念像一只摆脱了束缚的小鸟,立刻飞扑到客厅一角那架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前。流畅的黑色烤漆琴身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爸爸!爸爸!弹钢琴嘛!就弹上次那首……那首像星星在跳舞的!”苏念拉着刚在沙发上坐下的苏哲的手臂,使劲摇晃着,声音甜腻地撒娇。她指的是德彪西的《月光》,虽然形容得稚气,却意外地抓住了那首曲子缥缈灵动的神韵。

苏哲显然对女儿的这种要求习以为常,甚至可说是享受。他被女儿拖着,脸上带着纵容的、完全放松的笑意,起身坐到了钢琴前的琴凳上。他没有系领带,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当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落在黑白琴键上时,那股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凌厉气势仿佛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温柔的艺术气息。

流水般清澈又带着朦胧美感的音符,从他那双能操控万亿资金的手指下流淌而出。是德彪西的《月光》。他弹得并不炫技,却极富感情,将曲子中那种静谧、梦幻又带着一丝忧郁的意境表现得恰到好处。

苏念没有老实地坐在旁边听。她先是趴在钢琴边上,歪着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指,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崇拜和快乐。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爸爸,这里!这里是不是像小星星在眨眼睛?”她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却准确地指向琴键的某个中音区。

苏哲的演奏被打断,他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顺着女儿的手指,在那个区域轻轻按下一串分解和弦,笑道:“嗯,念念听得真准,是有点像。”

得到肯定的苏念更加得意,她干脆挤到苏哲身边,和他并排坐在琴凳上。苏哲自然地往旁边让了让,空出位置给她。

“爸爸,我也要弹!”她说着,不等苏哲同意,就伸出自己的小手指,在高音区胡乱地按了几下,发出一些清脆却不成调的音符,彻底打破了《月光》的宁静氛围。

若是专业的钢琴老师看到,定要皱眉。但苏哲只是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而愉悦,充满了宠溺。他非但没有制止,反而用一只手继续维持着《月光》主旋律的低沉吟唱,另一只手则引导着苏念的小手,在她胡乱按下的音符间隙,加入一些简单的、和谐的单音或音程,竟然奇异地将她制造的“噪音”融合了进去,变成了一种即兴的、充满童趣的变奏。

“看,这样是不是更好听?”苏哲低头看着女儿,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能溢出来。

苏念惊喜地睁大眼睛,用力点头:“嗯!爸爸好厉害!”她更加起劲地“捣乱”,而苏哲则像一个最高明的爵士乐手,总能将她制造的不和谐音,巧妙地编织进原本的旋律里,化腐朽为神奇。父女俩的笑声和时而流畅、时而俏皮的钢琴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客厅。

与此同时,在客厅另一侧,靠近壁炉的柔软单人沙发上,苏安看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基地与帝国》,阿西莫夫的科幻经典。书页打开着,他的目光也落在字句行间,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视线很久都没有移动一页。他的耳朵,无法不被钢琴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所吸引。

那笑声像带着细小的钩子,一下下挠着他的心。

他忍不住抬起头,目光越过书页的上缘,望向钢琴的方向。

他看到妹妹像个小无尾熊一样黏在父亲身边,看到父亲脸上那种毫无负担的、纯粹快乐的笑容,看到他们四手联弹(如果那能算联弹的话)时那种自然流露的亲昵。那种亲昵,是他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未与父亲有过的。

父亲也会教他东西,教他马术,教他击剑,甚至在他更小的时候,也试图教过他钢琴基础。但那些教学,总是严肃的,规范的,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和要求。做好了,会得到一句“不错”或者一个赞许的眼神;做不好,则是冷静地指出问题,要求反复练习。从未有过像对念念这样,即使“捣乱”也被无限包容,甚至被当作一种乐趣的时刻。

他心里有一丝羡慕,像微弱的电流穿过。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疏离感。

他觉得自己像这个温暖画面外的旁观者。哥哥苏沐是未来的帝国支柱,被寄予厚望;妹妹苏念是父亲毫无原则的开心果,被捧在手心;而他呢?他似乎处在某个尴尬的中间地带,优秀,但不够“重要”;被爱,但似乎不够“独特”。

书本上的文字变得模糊,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边的动静捕获。

“爸爸!我们弹那个快的!那个像打仗一样的!”苏念又有了新主意,她指的是贝多芬的《悲怆》第三乐章。她当然弹不了,但她喜欢听父亲弹那种充满力量和速度感的曲子。

苏哲失笑,揉了揉女儿的头发:“那首曲子可不像星星跳舞,它很激烈。”

“我就要听嘛!弹嘛弹嘛!”苏念不依不饶,抱着父亲的胳膊摇晃。

“好,好,依你。”苏哲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妥协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深吸一口气,然后,手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琴键上奔跑、跳跃、敲击!雄浑而急促的音符瞬间爆发出来,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和不屈的斗志,与刚才《月光》的柔情似水形成了极致反差。

苏念被这突如其来的音乐风暴吓了一跳,随即兴奋地拍起手来,小脸激动得通红,在琴凳上跟着节奏微微晃动身体。

苏安也被这充满力量的琴声吸引了。他放下书本,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目光完全被父亲演奏的身影所占据。他看着父亲微微起伏的肩膀,看着那双在琴键上精准而狂暴舞动的手,内心那份对父亲的崇拜,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他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在谈判桌上冷静地决定亿万资金的流向,可以在书房里运筹帷幄布局全球,也可以在钢琴前,如此激情澎湃地演绎古典乐的辉煌。他多才多艺,魅力非凡,如同一个巨大的发光体,让人无法忽视,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却又时常感到被那光芒刺伤。

一曲《悲怆》第三乐章在辉煌的和弦中结束。苏哲的手指重重落在琴键上,余音在宽敞的客厅里回荡。

“哇!爸爸太帅了!”苏念毫不吝啬她的赞美,扑过去在父亲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苏哲笑着接纳了女儿的“奖励”,气息因为刚才激烈的弹奏而略有些不稳。

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客厅另一侧的苏安。看到儿子正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书,眼神有些复杂。

苏哲脸上的笑意未减,随口问道:“安安,在看什么书?”他试图将二儿子也拉入这温馨的氛围。

苏安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窥破了心事,有些仓促地垂下目光,看向手中的书页,掩饰性地回答道:“阿西莫夫的《基地》,科幻小说。”

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仿佛刚才那个被琴声和父女互动所吸引的人不是他。

苏哲点了点头,他对儿子的阅读兴趣向来是鼓励的:“科幻好,开阔思维。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学很有意思,某种程度上,和金融市场的宏观预测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基于大量数据和概率模型的推演。”

他又习惯性地将话题引向了他熟悉的、带有指导和审视意味的领域。

苏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又是这样。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只是问一句“好看吗?”,或者像对念念那样,对他正在做的事情本身流露出纯粹的兴趣,而不是立刻上升到“思维”和“模型”的层面。

“嗯,还行。”苏安含糊地应了一声,重新将书本举高了些,挡住了自己的脸,做出了一个“请勿打扰”的姿态。

钢琴旁的苏念似乎对谈话不感兴趣,她又开始缠着苏哲:“爸爸,再弹一首嘛!弹那首轻轻的,像睡觉一样的……”她指的是舒伯特的《摇篮曲》。

苏哲的注意力立刻被女儿拉了回去,他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手指再次抚上琴键,轻柔舒缓的旋律缓缓响起。

苏安看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耳畔是父亲为妹妹弹奏的、温柔至极的《摇篮曲》,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刚才父亲弹奏《悲怆》时那充满力量和魅力的身影。

他崇拜那个身影,渴望得到那个身影的注视和认可,那种渴望如同暗火,在他心底灼烧。可同时,他又对那份似乎总也得不到的、毫无保留的关爱感到气愤和无力。

他合上书,站起身。

“爸,念念,我有点困,先上楼了。”他声音平静地宣布。

苏哲沉浸在为女儿营造的温馨音乐中,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早点休息。”

苏念则头也不抬地挥了挥小手:“二哥晚安!”

苏安转身,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将客厅里那幅父女情深、琴声温馨的画面,连同自己心中那团理不清的复杂情绪,一起留在了身后。楼梯上方,光线略显昏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知道,有些东西,他或许永远也无法像妹妹那样轻易得到。而他,必须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去成长,甚至……去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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