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声伴随着牛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丁四忽然觉得夜风里飘来的脂粉香,竟比边塞的硝烟更呛人。
他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喃喃自语:“不过是为了大局……”
可望着秦淮河方向漫天的灯火,他有些惶恐,此时他真感觉宁愿上战场,也不愿意去这男人都向往的脂粉堆。
开封侯府的花厅内,楠木箱笼堆积如山,锦盒罗列成行。秀姑绾着青丝罗帕,正亲自督着仆妇们收拾行装。但见翻丝云纹棉袄、苏绣锦衾、各色腌腊茶食皆被打点装箱,厅堂间弥漫着樟脑与干果混杂的气息。
夫人何须如此劳碌?刘庆倚门而立,唇角噙着无奈的笑,此番进京自有朝廷安排,岂会短了这些用度?
秀姑执起团扇轻点他额角,丹蔻染就的指甲在晨光中泛着微光:京师历经战火,岂比开封府安逸?妾身可不是为你这糙汉操心--语声忽转轻柔,扇面半掩朱唇,孙娘子她们身子娇贵,总不好教姑娘们挨冻受饥。
刘庆只得噤声,摇头笑道:我去前厅批阅公文,夫人莫要太过劳累。
前厅檀木案上,各地文书堆积如山。他执起四川军报尚未启封,眉间已凝起忧色。
青玉镇纸下压着应天府密报,虽动向明了,然日前与何腾蛟那番暗藏机锋的会谈,仍教他如鲠在喉。
那清瘦老臣虽未明言,眼角眉梢的冷意却分明透着芥蒂。刘庆心中有鬼,亦不敢多言,幸而此人尚识大体,不仅力保左梦庚忠心无贰,更为其请封平东将军之职。
指尖轻叩紫檀案面,望着窗外渐沉的日色,心中默念已无数遍的抉择再度浮现--杀,或不杀?
忽闻门外靴声囊囊,侍卫引着开封府狱卒疾步而入。那狱卒战战兢兢跪禀,喉结滚动数次竟颤得说不出整话:侯爷,那贼首...贼首...
刘庆拂袖温言:起身回话。随手将案上凉茶推至对方面前。
狱卒踉跄站起,偷眼觑见侯爷袍角金线绣的螭纹,声音愈发抖得厉害:那,那贼首...说要面见侯爷...
阴湿牢狱中,李自成虽形销骨立,目光却仍如困兽般锐利。见刘庆端坐椅中,他哑声笑道:侯爷可是要拿李某当棋子使?
刘庆不答,只漫不经心把玩着翡翠扳指:可知建奴现今去向?
阶下之囚,安知天下事?李自成冷笑,镣铐在枯腕上铮然作响。
数十万人被本侯驱至奴儿干都司。刘庆语气平淡如水,却见对方骤然变色。
侯爷是要让他们在苦寒之地自生自灭?李自成声音陡然尖锐,枯瘦指节攥紧。
刘庆唇角微扬,烛光在眼底跃动出微妙弧度:本侯向来以德服人,岂会行此绝户之计?话音未落,分明看见对方眼中闪过讥诮--那分明是在嗤笑这以德服人四字。
李自成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侯爷告知这些,所为何来?
刘庆把玩着腰间玉佩,似有些意兴阑珊:本侯遣他们东渡沧海,此刻想必已航行于碧波之上。见对方蹙眉不解,续道:纵是生死仇敌,本侯尚能网开一面。对你——自然亦是如此。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李自成眸中精光闪烁:侯爷要某如何效力?
可知郑芝龙?刘庆忽问。
海上枭雄,自然知晓。
可知夷人?
李自成眉头愈紧:略知一二。
刘庆起身踱步:彼辈窃据大明疆土,闯王可知?不待回答,又自道,夷人虽俱来自西洋,实有佛郎机、红毛夷等十余国别。昔年蒙元铁骑踏遍欧陆时,彼等皆需俯首称臣。指尖重重点在舆图某处,而今竟敢犯我海疆!
李自成似有所悟:侯爷欲遣某收复失地?
区区弹丸之地,何足挂齿。刘庆忽转身逼视,若闯王重见天日,可知满朝文武将如何待你?
镣铐铮然作响,李自成喉结滚动:某既请见侯爷,自有投效之意。
投效?刘庆冷笑,一个僭越称帝之人,要本侯如何信你?
李自成面皮抽搐,声音却稳如磐石:昔日虚名,不过镜花水月。在侯爷眼中,自是可笑至极。
可笑?刘庆猛然扼住对方下颌,逼死先帝之罪,纵将你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铁链哗啦作响,李自成却昂首相对:那侯爷为何留某性命?
刘庆松手轻笑,取帕拭指:只因本侯要你——话音倏止俯身耳语,气息拂过对方染血的鬓角:去做一柄无人知晓的刀。”
李自成枯瘦的手指在镣铐间微微收紧,面上却仍静如深潭:侯爷欲铸怎样的刀?
刘庆俯身逼近,烛火在他眸中跳成两点寒星:一柄藏于大明暗处的利刃,一柄能教四海惊魂的凶器。
铁链忽发出刺耳摩擦声,李自成仰首冷笑:侯爷莫非也觊觎那九五之位?
放肆!刘庆低喝道,单凭此言,本侯便可让你血溅当场。
李自成竟迎着利刃嗤笑:既已至此,何必再打机锋。要杀要剐,但凭侯爷发落。
刘庆话锋忽转:可知刘体纯已成废人?
镣铐骤然绷直!李自成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你待他如何?
何必认定是本侯所为?刘庆慢条斯理地拭着刀刃,张献忠的手笔——自然,与你那义子脱不开干系。
张鼐?!李自成猛然挣起,铁链在石壁上刮出火星,绝无可能!
你的好义子...刘庆一字一句如淬毒的针,背弃兄弟,卖友求荣。看着对方颓然跌坐,又补一句:宋献策、刘体纯、刘芳亮皆在开封医治。本侯已遣良医尽力,只是他们如今...不便见你。
李自成默然良久,哑声道:侯爷大义。忽抬首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要某如何效力?
刘庆负手望向窗外残月:赴江南,暗中募集义军,夺取郑氏舰船。而后——他猛然转身,永世不得归返中原。不得再称闯王,不得泄露生死之谜,即便对你旧部亦须如此。可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