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沟壑,记录着岁月的风霜和艰辛。
他一直低着头,很少参与说笑,只是偶尔在听到乔震的名字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
此刻,他像是终于被那浓烈的酒意,和周围澎湃的情绪冲垮了某道堤坝,猛地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老眼里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痛苦,有崇敬,更有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动!
他那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子上!
“哐!”
一声闷响,并不响亮,却像一道惊雷,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喧闹!
“老王!别光扯那些没用的训练场上的屁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醉意,却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你们......你们他娘的......还记得......还记得那次......那次‘黑风岭’吗?啊?”
“黑风岭”!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子弹,骤然射入这片温暖怀旧的气氛中!
又像是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某种深埋的、谁也不愿轻易触碰的禁忌!
整个包间里所有的声音——
王一山未说完的话、老张的大笑、其他人的附和声——
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抽干,冻结!
上一秒还热火朝天的房间,下一秒落针可闻,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死寂!
只能听到几个老兵,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酒杯里冰块,缓慢融化时发出的细微“咔嚓”声。
谢清瑶正带着温柔的笑意,听着大家回忆丈夫训练时的趣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从未在任何档案、任何报告里,听说过什么“黑风岭”任务!
乔震的牺牲报告上,只有极其简略且模糊的一句:
“执行绝密任务中,为掩护战友,意外坠江殉职。”
具体的地点、细节、敌人......所有的一切,都被“绝密”二字封存,讳莫如深!
乔军也敏锐至极地,察觉到了这瞬间陡变的气氛!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那个突然开口、情绪激动的老兵——他
记得母亲刚才介绍过,这是赵铁柱赵叔叔,当年父亲手下,最沉默却也最可靠的班长。
赵铁柱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对周围骤变的气氛毫无所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了。
酒精和积压了二十八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酒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空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悲愤:
“那次......根本他娘的不是什么狗屁演习!是......是实打实的......真枪实弹的缉毒任务!
就在界江对岸!‘秃鹫’!是‘秃鹫’那帮丧尽天良、该千刀万剐的杂碎!”
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那个代号,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
“他们......他们抓了咱们,好几个在江边打鱼的边民当人质!就藏在黑风岭那个迷宫一样的溶洞里!威胁我们要炸死所有人质!”
他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一起流下,他也顾不上擦:
“老乔......他是突击队的尖刀组组长!带着我们......我们七八个人,趁着夜色摸进去救人!
那帮畜生......火力太猛了!全是自动武器!溶洞里的地道又窄又复杂!
我们被他们强大的火力,死死堵在一条岔洞里......进退两难!”
“眼看......眼看天快亮了!那帮畜生要把人质转移走!一旦被他们带过界江,就全完了!老乔他......他急眼了!”
赵铁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和无比的焦灼,
“他......他当机立断!让老王(王一山)带着两个弟兄,掩护受伤的同志和救出来的人质先撤!
他自己......他自己只带了两个人!就两个人!主动出击!把大部分敌人......往溶洞深处引!他在给老王他们创造撤退的时间和安全通道!”
“他......他是故意暴露自己的!一边开枪一边骂,吸引那帮畜生的注意力!在那黑暗的、像迷宫一样的溶洞里......跟几十倍于他们的敌人兜圈子!
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在里面响成一片!根本分不清是谁打的!”
“最后......最后他为了彻底阻断敌人的追击和撤退路线......他......他冲到了溶洞最深处!
那里......那里是敌人预留的一条秘密撤退通道!”
赵铁柱猛地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桌面,桌上的碗碟酒杯被震得哐当作响,
“他......他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炸药包......全都集拢到一起!拉响了导火索!”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喊道: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整个黑风岭都塌了半边!那条通道......被彻底炸塌了!追上来的敌人......全他娘的活埋在里面了!一个都没跑掉!”
“可......可老乔他......”
赵铁柱的声音猛地哽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后续的话语化作了破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老泪纵横,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他被那巨大的爆炸气浪......直接掀飞了!
洞口就在界江边上!
他......他像片叶子一样......掉下去了!直接掉进了界江!
那地方......就在咱们的界碑往下一点!江水湍急得跟开了锅一样!全是漩涡!
水下全是锋利的暗礁!冬天水冷得能冻死人!人掉下去......就算是块石头......连个泡都冒不出来啊!”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包间!
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每一个人都无法呼吸!
只有赵铁柱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呜咽声,在死寂的空气里低低地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心。